光绪二十四年(1898)五月,时任山东巡抚的张汝梅为正名“义和团”上奏朝廷。他在奏折中称,义和拳是民间“保卫身家防御盗贼”组织,并第一次提出“化私会为公举,改拳勇为民团”。也就是说,“义和团”三字,不是拳民自己起的,而是张汝梅这届山东巡抚府打算招抚义和拳时,初步定下名为“义和”的民团。
在清代,民团是一级准国防组织,通常用来补充正规军的不足。他们与国家正规军不同的是,清军由国家赡养,民团则由地方政府及坤绅出资供养。著名的湘军与淮军就是团练,后来却成为比清军还要横的武装力量。当然啦,把义和拳整编为民团,在军事上是一件大事,政治上则十分敏感,闹不好东交民巷公使团能跟清廷掀翻桌子。而张汝梅没跟朝廷打招呼,就在山东省内率先搞了起来。
张汝梅是个玩儿文字的老手。奏折中把省里决定“将拳民列诸乡团之内”这层意思说出,却不是请示口吻,而是作为既成事实摆在朝廷面前。起草报告有经验的人懂得,对上报告讲究“藏”。如果赶上个糊涂领导,不分青红皂白地大笔一挥“同意”,就等于同时认可了行文者“藏”在报告里的真正意图。别看大清已气息奄奄,军机处和内阁里还是养了一帮老油条,长年看奏折,与大学士以至皇上研究如何回复奏折,把地方官吏塞在奏折中的小心眼儿,看得十分明白。
果然,两个月后,山东省巡抚府收到了上谕。其中批复了洋洋洒洒几千字的空话,而对于义和拳整编之事,却只字不提。其实,张汝梅主张用积极的办法管束住义和拳,用他的话来说,义和拳被整编后,“易钤束”,消弭民教冲突,“民教两有裨益”。想想也是,血性方刚的拳民如果被套上个“民团”的笼头,不再动不动就与当朝尥蹶子,庚子年那惨烈的一幕兴许就不会发生。
张汝梅不久被革职,整编义和拳刚开了个头就放下了。继任的毓贤纵然胆大妄为,却没有前任那种胆识和气魄,义和拳终究没有正式整编为义和团。但山东官场对义和拳的基调发生了变化,从过去称为“会匪”或“拳匪”,改调为“义民”或“拳民”。
袁世凯就任山东后奉行强硬政策,只考虑如何平灭义和团,绝无整编之心。庚子年五月三十日,刑部尚书赵舒翘与顺天府尹何乃莹重复张汝梅提议,称义和拳“诛不胜诛,不如抚而用之,统以将帅,编入行伍,因其仇教之心,用作果敢之气,化私忿而为公义,缓急可恃,似亦因势利导之一法”。赵舒翘与何乃莹提出把义和拳“编入行伍”,是没办法的办法,朝廷虽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给了肯定的答复。
与山东、直隶不同,北京毕竟是天子脚下之地,干事情比较规矩,并不存在尖锐的民教冲突。而六月十三日后,义和拳却按照“神鬼之战”的观念,把土的掉渣儿的东西挪到北京来了。在北京城内如右安门、崇文门、宣武门、顺治门等地,拳民焚烧教堂和教民民居,不乏杀害传教士和教民暴行。
义和拳搞的降神附体,在村里人人平等,谁都可以“附”,对下层不乏号召力。拿到京师后,下层百姓亦争相趋附。义和拳这根大棒在北京城里一搅,产生了一个事先没有估计到的后果,那就是把最为人不齿的社会渣滓翻搅了出来。与相对纯朴的华北农民们相比,京师社会渣滓的破坏性要大得多。他们从各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开始欢度他们盛大的节日,乘机抢掠洋行和教民财产。
义和拳照搬在华北农村玩儿熟了的套路,每晚传下大同小异的“坛谕”,或“令家家向东南叩头”;或“令各家烧香点灯,贴红纸条,不准睡”;或命用红布写“义和拳之神位”;或“传令各家将烟囱用红纸蒙严,不许动烟火,不许茹荤,三更时在院中向东南方上供馒头五个,凉水一碗,铜钱百文,行三拜九叩礼”;甚至还荒唐地要求妇女不准梳头,不准洗脚,不准出门,不准下炕等。更有甚者,拳民随意指认街上的商铺客栈内有奸细,将所存之货运回坛中瓜分。刘孟扬记载,拳民们“从栈内搜出铁银柜一个,指以示人曰,此系地雷,随抬至僻静处,砸开柜门,将银分取一空”。有一首童谣讽刺说:“大师兄,大师兄,你拿表,我拿钟;师兄师兄快下体,我抢麦子你抢米”。
那几天,慈禧太后的头脑不十分清醒,久居深宫,她对外面的事本来就不大明白。一则翔实传闻是,太后召见了一位大师兄,至于是哪个坛口,是“山东老团”的还是从直隶过来的,都不清楚。叶赫那拉氏未必真心对大师兄好,却要说几句勉励的话。她的几句勉励不要紧,从而开了一个头,是最高当局在表明立场。过后,当事的那位大师兄把太后的客套当成“懿旨”向外转述。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味了。一个大师兄进紫禁城,带动了一批大师兄往紫禁城里闯,把守大门的护军摸不清是怎么回事,连个屁也不敢放。大师兄走动必然会带着麾下兄弟,一时间,成千上万的拳民在紫禁城进出。他们的头上全都扎着红头巾。
慈禧太后一天站在太和殿露台上,展眼一看,到处是红头巾,心里很不舒服。但到了这步,她挺聪明,对熙熙攘攘的红头巾不敢表示反感,因为一旦红头巾们被激怒了,占领紫禁城易如反掌。换言之,拳民吃亏在于群龙无首,如果当时有“高人”指点,找个威望高的大师兄振臂一呼,占领皇宫,推翻大清王朝,改为汉家天子坐江山。在那种情况下,不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袁昶在做什么?正史中只有只言片语,他也上了一份透着心机、挺有分量的奏折,从中可以揣测出他的心态。
义和拳大举进京后,袁昶着实有点紧张。拳民放出风来,凡是过去与义和拳过不去的官员,都没有好果子吃。袁昶家住白塔寺附近,离西四牌楼很近,拳民在西四牌楼一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拐个弯就会闯入他家。按说普通拳民不会知道二品官员的住址,但是朝廷里力挺义和拳的大有人在,只要他们向拳民通风报信,人家按图索骥,就会摸上门来。这种事接连发生。翰林院编修刘万毅,游击王燮,皆被指为“教民”,当即杀掉;尚书陈学棻、提督姚某,一被义和团杀于内阁大堂,一被杀于大街通衢。罪名是“二鬼子”;翰林院侍读学士黄思永、侍郎胡燏芬、通永道沈能虎、编修杜本崇、检讨洪汝源、兵部主事杨芾等,皆因没有通过义和团“神判”被捕入狱,所幸历险逃出。
六月十四日,许景澄来到袁昶家,带来一个消息:吏部尚书孙家鼐和大学士徐桐被义和拳抄了家。这两件事,勾起了袁昶和许景澄的许多往事,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孙家鼐是安徽寿州人。咸丰间参加殿试,以大清五朝的兴盛写了这样一副对子:“亿万人年济济绳绳,顺天心,康民意,雍和其体,乾见其行,嘉气遍九州,道统继羲皇尧舜;二百载绵绵奕奕,治绩昭,熙功茂,正直在朝,隆平在野,庆云飞五色,光华照日月星辰。”此联将清朝历代皇帝的年号等嵌入其中。咸丰皇帝举朱笔,点为头名状元。
光绪初年,孙家鼐与尚书翁同龢同任帝师,后来授予都察院左都御史、擢工部尚书兼顺天府府尹。甲午战争前夕,孙家鼐反对为了朝鲜的宗主权而与日本开战,这个观点与翁同龢对立。“百日维新”时,他向帝推荐冯桂芬、郑观应等人著作。虽然赞同新政,但是斥责康有为“学术不端”。“百日维新”失败后,得以留任。清末朝廷在京建大学堂,皇帝命孙家鼐任管学大臣。由于保守势力反对,历时两年未能开学。任礼部尚书,旋迁吏部尚书。一八九八年兼任内办大学士,受命加速开办大学堂。为第一任管学大臣,聘为总教习。京师大学堂即北京大学的前身,孙家鼐是北大第一任校长。
孙家鼐是一位老学究,为人十分谨慎。拳民之所以会捣毁他的家,估计是他曾经担任载湉的师傅,拳民恨铁了光绪皇帝,认为光绪皇帝是洋人的代理人,所以会去找光绪师傅的麻烦。这都还容易理解。拳民砸大学士徐桐的家,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徐桐是道光进士,同治帝师,迂腐透顶。他讲理学,不如李鸿藻博览通达,每日不离手的是正学之士所不屑的《太上感应篇》。戊戌政变期间,他不择手段地攻击新党;己亥建储,任命为溥儁师傅,已八十岁。他家在东交民巷,在门口贴上“望洋兴叹;与鬼为邻”对子。他对两个位于伊比利亚半岛的海上强国有议论:“西班有牙,葡萄有牙,牙而成国,史所未闻,籍所未载,荒诞不经,无过于此。”他的另一段著名言论是对把美国直译为“美利坚”愤怒,说:大清够美,美利坚算什么美?大清够利,美利坚怎能有大清利呢?大清够坚固了,如何轮到它美利坚坚固?其子叫徐承煜,酷爱洋人的烟卷,每日吞云吐雾,只是不敢让他的老爹看见。
许景澄和袁昶一边对酌,一边聊着徐桐那些事。聊着聊着,二人不由哑然失笑。须知,徐桐是义和拳的铁杆支持者,拳民却六亲不认,砸了徐桐的家。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他们琢磨来琢磨去,估计,其中原因是徐桐家在东交民巷旁边,拳民一时还不敢招惹洋人,拿东交民巷旁边的人家撒气。
俩人正说着,外面泛起一阵响动。他俩正支楞着耳朵听,俩仆人带着袁雨雪慌慌张张闯进来。
袁昶赶忙问:“小雪,怎么啦?出什么事情啦?”
这姑娘被吓坏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袁昶嘟囔了声:“出事了。”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话音未落,一人推门进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我们找你来了。”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张老三。
紧接着,“花鞋大辫子”们七手八脚地拥着刘大江进来。
寇风尘、寇风月兄妹随即上前抱拳,面上笑微微的。
袁昶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噢,是你们呀。津门鱼锅伙的。”
张老三说:“袁昶,知道我们为什么来找你吗?”
袁昶说:“知道。咱们在涿州打过交道,我抖搂了你们的底。”
张老三说:“所以,我们要来清理这笔旧账。”
袁昶镇静地说:“张老三,旧账等等再清理。眼下,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摸到我家住处的。能说说吗?”
张老三拽着许景澄的领子,把他提起来,自己坐在袁昶对面:“现在义和拳在京师是大爷,想摸你家也不难,只是不方便告诉你。”
袁昶说:“不说我也大体能猜到。说说吧,你们来做什么。”
“这你还用装傻吗?”张老三故意提高了嗓门:“明人不做暗事。在涿州,你找我们的麻烦,说我们的‘刀枪不入’是假的,还让刘大个子打了我的人。这事儿今天要说说。”
“花鞋大辫子”们跟着一通嚷嚷:“袁昶,好你个老小子,还敢嘴硬。你要是真心悔改的话,我们砸了你家,臭揍你们全家一顿,咱们就算完事了。要是还不老实,就给你点天灯!”
袁昶气宇轩昂地说:“那就说说吧。张老三,别看你们这帮人现在堵住我的家门了,我全家的性命在你们手里。但是,我还是要说,你们的‘刀枪不入’还就是假的。我揭穿你们的‘刀枪不入’,不是在找你们的麻烦,而是在救你们的命。”
张老三一拍案几,“胡说!谁不知道你有几斤几两?一个半大不小的破京官,给满洲人舔屁眼儿遛沟子的东西,我们义和拳岂能轮到你来救。正是你在涿州捣乱,寇风尘法师差点掉了脑袋。”
袁昶捋着胡须笑了,“嚯,寇风尘,你这达摩老祖附体的法师也会掉脑袋?张坛主,想想看,你们不过是肉体凡胎,就你们的那副身子,不要说洋人的后膛枪,就是鸟铳也能打穿。如果我不当众揭穿,你们以假招子糊弄地方官府以至钦差大臣,朝廷真让你们这些血肉之躯上阵去杀洋兵,就你们这副样子,还不得一个一个地死在战场。只有揭穿了,你们才能逃过一劫。我说得不对吗?”
张老三喘着粗气,考虑着袁昶的话。
袁昶接着:“张老三,你说了,你过去是津门鱼锅伙的,你的这帮子兄弟估计是跟着你从天津鱼锅伙过来的。一个一个的,都是鲜活的生命,哪个没有一家子。你可以用‘刀枪不入’这套来糊弄官府,但是糊弄不了子弹。你就忍心看着这些弟兄死在洋兵枪口底下?真要到了那样,你拿什么去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嗯。”张老三思索着,喃喃自语:“你这家伙,到底是进士出身,长了张巧嘴,说得有几分道理。”
袁昶:“我要说的全都说了,你们想做什么就来吧。”
袁方氏挡在袁昶前愤愤地说,“要打要砸要点天灯就来吧!”
张老三迟疑间转眼看了看寇风尘、寇风月兄妹。
寇风尘说:“大师兄,我看这样吧,袁昶刚才的话,也是实情。依我看,对这家子人,不打不杀不砸,让他们全家出门烧香。”
张老三仍不善罢甘休,指着刘大江说:“那天在涿州,我请兄弟们吃炸酱面,这家伙打了我的人,丢了我的脸。”
寇风月瞟了瞟刘大江,“我认识他,他叫刘大江,这个人够哥们儿义气。关于他,我不妨给你们提一个醒,那天,当着钦差大臣的面表演‘口衔子弹’,他拉开了我的枪栓,什么都给他看出来了,可他当场什么都没说。做人够江湖。依我,烧一炷香往事一笔勾销。”
张老三说:“袁昶,既然如此,且饶你一命。自从义和拳进京,甭管官员还是百姓,傍晚一概出门烧香。我们也来个烧香泯恩仇吧。”
袁昶、袁方氏、刘大江、袁雨雪跟着张老三一伙出了门。
李希圣在《庚子国变记》中记载了义和拳自创的一种树立权威的方式:“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啸周衢。令居民皆烧香,无敢违者。香烟蔽城,结为黑雾,入夜则通城惨惨,有鬼气。神降时,距跃类巫觋,自谓能祝枪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画则火起,刀槊不能伤。出则命市人向东南拜,都人崇拜极虔。有非笑者,则戮辱及之。仆隶厮圉,皆入义和拳,主人不敢慢,或更藉其保护。稍有识者,皆结舌自全,无有敢讼言其谬者矣。”
薄暮时分,胡同里的居民都出来了,各自跪在家门口,每人的手里都捧着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念的是什么,无人知晓。
袁昶夫妻、袁雨雪、刘大江在院门外排成一排跪着,每个人都默念着心事。天黑透了,他们才获准回到自家院子里。当晚,袁昶在书房里写了一个奏折,次日就递了上去。
这份奏折的全文没有保留下来,而在史籍中能查到的是这么几句话:“现禁城有拳团三万余人,来者穰穰不止,日久必生变,既不能部勒使受约束,不如导使随往津御洋兵,少两得之。”
即便是今天琢磨,这几句话也令人玩味无尽,尤其是“少两得之”四字,今天说,就是一举两得。不知这算不算该成语的出处,但起码在袁昶遗留下来的奏折中,看到了它最初的痕迹。
袁昶提到的“禁城”,实为紫禁城。紫禁城以“紫”字打头,与紫气东来的典故有关。这份奏折里有一定信息量,“禁城有拳团三万余人”,什么叫“拳团”?只有一个解释,即是整编为团练的拳民。这部分人数达到了三万,在禁城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的。那几天,与慈禧太后说的紫禁城里满眼红头巾一致。
请神容易送神难。拳民既然闯入大清禁脔,闹不好要出大乱子。怎么办?袁昶的意见是,既然招抚,就将拳民引向天津方向,既减轻朝廷面临的危险,又可通过拳民抵挡洋人军队,借洋人之手消灭义和拳。这是借刀杀人,或者说借招抚名义,让列国联军剿灭义和拳,一举两得,用袁昶的话是,“少两得之”。这种策略,或许就是慈禧太后骨子里的想法,却绝非那时的吵吵闹闹的拳民所能猜得透的。
众所周知,袁昶的主意没有被采纳,因为没有一支被整编的义和团开往天津。但是袁昶的奏折却给当朝提了一个醒,那就是“半剿半抚”,用整编方式,把拳民推向火线,用洋兵的枪代清廷剿杀义和团。当然,更大可能是,“半剿半抚”这个点子的发明权本不在袁昶手上,早就有人出了这蔫儿主意,剩下的只是怎么玩儿,在什么地方玩儿,往哪个方向玩儿。而这是需要谋划谋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