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崇祯元年入了秋,大明国陕西省的北部就一直滴雨未下,草木枯焦。没了生计的饥民吃着树皮,观音土苟延残喘着,四处逃散。往南的道路上不时可以见倒毙在路边的老弱妇幼,而山林之间,不甘饿死的饥民三五成群,呼啸而过。
延安府的情况比起周围四乡来说要稍微好一点,不过这个所谓的好一点也仅仅是指城中会不时有某个老爷会发下善心,煮出一锅数得出米粒的稀粥分给灾民吊命而已。四周的城垣下,灾民们或住在简陋的窝棚里,或蹲在城墙角下,身上裹着茅草,餐风饮露,盖天席地。北风中,隐约的哀号声飘来,让偌大的一座延安府凭空添几许阴森的气氛。
不过今日延安府东门外却与往常大不相同。昨天下午,官府突然在城西开了粥厂,原来聚集在四周城门的灾民都向着西门涌去,甚至连不少城里的居民也赶了过去。没了平时聚集在东门外数千饥民的悲哭恸号,高耸的东门城楼今日也显得几分落索。
天色未明时,从城里冲出了一群延绥镇的兵丁。凶神恶煞的兵丁拿着刀枪驱赶着还留在东城门外的灾民,打翻破瓦烂盆,将窝棚草席什么的踢倒扫开,一起扔进路边的沟中。接着又过来一班匠户,就挨着城门搭起彩棚来。一时之间,皮鞭声,哭喊声,夹杂着丁丁当当的敲打声乱作一团,吵吵闹闹得折腾到天明才渐渐的安静了下去。
到了巳时,平时始终只有一条缝隙得城门突然大开,当中涌出一群锦袍玉带,鲜衣怒马的官员士绅。一行人也没走远,就在这城门外停了下来,勉强排了个队伍,却互相挤成一团。人群之中,有的说着闲话,有的打着招呼;有的手里搭着凉棚向东来的官道上张望,也有几个躲在城门洞里,搓着手,跺着脚,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
已经做了两年延绥巡抚的洪承畴○此时端坐在马上,大红的蟒袍上打着孔雀补子,头戴乌纱,腰系玉带,被一群幕僚簇拥在中间,而本镇的几个总兵、副将则全副戎装的列在队前。站在洪承畴对面的是陕西巡抚刘广生,老人家也带了一批自己的随员武将等在路旁,他的身后站着知府以下的本地官员、士绅,排成两列,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历史上的洪承畴是崇祯三年做的延绥巡抚,此时做的是陕西督粮道参政。崇祯二年农民军王左挂、苗美率兵进攻韩城,杨鹤手下无将,洪承畴领兵出战,斩杀敌兵三百人,解了韩城之围。因此事洪承畴名声大噪,才有了后来升延绥巡抚。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延绥巡抚是谁,只好让这位仁兄提早出场。
洪承畴向着官道打量了一会儿,也许觉得眼酸,回过头来,却看见躲在暖轿中的刘广生,鼻中哼了一声,转过脸来看着自己的一个幕僚,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一个锦衣小校从官道的东面绕出山来,飞奔而至,转眼来到自己马前,也不下马,就在马上叉手行礼,口中道:
“报制军大人,总督大人的仪仗已到三里之外!”
“嗯!知道了。”洪承畴轻应了一声,挥了挥手打发了小校,然后直了直腰,朝着身后不知是谁叫了一声:“都准备吧。”
于是原本有些落寞的众人一下打醒了精神,整顿着衣冠。霎时之间,锣鼓作响,彩旗飞扬。
也许是被皇帝的雄心所感动,陛辞的第二天,杨鹤就匆匆的离开了京城。一路上也顾不得鞍马劳顿,紧赶慢赶,在二月中旬就赶到了设在延安的总督行辕。老头也是立功心切,稍作了休息,第二天就在行辕内召集了一干文武官员商讨起平贼攻略来了。
所谓的商讨,不过是杨鹤把皇上的圣旨拿来宣读了一遍,接着勉励属下部将一番,用词也无非是‘精诚合作,戮力杀贼,上报圣天子大恩,下不负士民冀望’之类言语。然后底下众将属官唯唯诺诺一阵,各疏忠心,表示自己将不负圣恩,立誓马革裹尸而还云云。
散了在白虎堂的军议,杨鹤单留下了洪承畴,把他招入内院,这才真正的计议起军国大事来。
杨鹤如此看重洪承畴当然是有原因的。此时单独召见,并不是因为起来造反的有很多他手下的士卒,招来兴师问罪的。边兵从贼者众,但那也是朝廷三年不发饷的缘故,相比之下,洪承畴以一书生将兵,杀伐决断之下,到现在为止还能约束部下将卒,在杨鹤来得路上扑灭了白水王二,汉南大梁王几股悍贼,可着实不易。
这时,一个亲兵已经领着洪承畴进了内院,到了节堂,洪承畴见到杨鹤正中坐着,忙又倒身下拜,口称下官。
对这位边防重臣,自己这个总督的左膀右臂,杨鹤倒也不敢怠慢。居中受了礼,连声叫起,把洪承畴让在一边坐了下来。一旁也早有仆役递上茶水,又悄悄的退了出去。
杨鹤端起茶来,就在嘴边吹了两下,又用碗盖在茶碗上轻轻的拂着茶叶,抿了两口,稍微平复着思绪。洪承畴在一旁看着,也学着样子划拉着茶碗,不料却发出吱吱怪响。看到洪承畴有些尴尬,杨鹤自嘲的笑了笑,说道:
“老夫当年在四川呆了几年,什么没学会,只是这盖碗茶十分喜欢,倒让洪制军见笑了。”
“大人那里说话。当年大人在四川平定云贵土司之乱,实乃现在属下等的榜样。”洪承畴赶忙应道,附带着吹捧了下杨鹤的光荣历史。
“哈,哈!洪制军客气了。”杨老头也把当年平定土司当作自己平生得意之事,此时听了洪承畴不留痕迹的奉承,也很高兴,哈哈笑了两声,掉转话头,接着说道:
“亨九和我家文弱○是同年吧?”
○洪承畴,字亨九。文弱,杨鹤的儿子杨嗣昌,字文弱。
“世叔说得是,我和文弱兄都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听到总督大人突然变换口气,说起家常,洪承畴哪能不明白,打蛇随棍上,立马起身行礼,改口称起世叔来。
“不敢,不敢。”杨鹤口中客气,却也捻着胡须,安然受了洪承畴一拜。然后才又在扶起洪承畴,打量了一眼,口中叹道:
“人老了啊,以后这天下就看你们年轻人的了。”
“世叔那里说话。如今世叔圣眷盛隆,又被圣上委以重任平定陕事,亨九不才,愿为前驱,效力鞍前。”对老头的评语,洪承畴可不敢当,连忙谦虚,顺便表示了忠心。
“亨九过谦了,贤侄整饬军务,剿灭流贼,就是圣上那里也是知道的。”看到洪承畴表了态,杨鹤夸奖着洪承畴,勉励了下。
“亨九不敢。”洪承畴仍是谦虚地应道。
两人叙了通家之宜,杨鹤这才向洪承畴打听起边事流贼来。
“……所谓这边盗,土寇,以这延绥为界。往北多为三镇逃兵,是为边盗。以神木王嘉胤,靖边神一元为首,多是悍勇之徒,急剿不得之。向南则多为饥民,土寇,以西川王左挂,清涧点灯子为祸最具,尽是奸猾之辈,剿之亦是不易……”洪承畴侃侃而谈,杨鹤在一旁听着不停的点头。
“……这剿贼之法,首要两点,一是粮,二是饷。有粮则饥民去,有饷则将士进。一退一进之间,何愁陕事不平。”洪承畴也知道这老头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入阁为辅也是迟早之事。此时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奋力的卖弄着。
“亨九所言甚是。可如今朝廷百废待兴,筹划定策都须谨慎。本督来陕之时,皇上曾许从湖广江南调来粮食,又让本督从宣大借调来五千精锐助剿。圣眷至此,剩下的,就要靠我们这些臣子努力了。”对洪承畴的话杨鹤非常满意,可朝廷那个烂摊子摆在那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杨鹤只好尽自己人臣的本分,尽可能的想出好办法了。
“属下知道。”听到杨鹤口称皇上,又谈起军情关防,洪承畴也不敢像刚才介绍情况那样以常礼答话,马上改口称了属下。
“洪制军,你部军兵现在何处?”杨鹤开始问起军情,口气也严肃起来。
“回大人,属部参将贺一龙领其本部三千驻屯延川……”洪承畴正色答道。
两人就在这节堂内讨论起平陕军务,如何招抚,如何围剿。不过讨论了半天,杨鹤猛然发现,自己的一切调度谋划都要建立在足够的粮食上面,想到此节,杨鹤一时竟有些灰心。
洪承畴到底是个心窍玲珑之人,看见总督在那里长吁短叹,转念一想,明白了过来,小心地问道:
“总督大人可是为粮饷发愁?”
“是啊,这不论招抚还是征剿,军需用度,哪一样离得开粮食?可如今这陕西久旱,田里颗粒无收,皇上到是答应了调些粮食,可也不是指日可待的,如今这情形,急切难办啊!。”杨鹤发着牢骚,长叹了一声。
“其实这个到也是有办法。”看到总督大人愁眉苦脸的,洪承畴作为属下自然是要分忧了。
“洪制军可有何教我?”杨鹤不解,不过有了办法总是好事,也虚心问着。
“大人,这可不敢当。只是属下在陕西待得久了,又做过粮道,大概知道一些。其实各县各乡的缙绅家中都还是有存粮的,让各地缙绅捐输,也能筹到一些粮饷,”
“这……”杨鹤有些犹豫,地主家中有存粮杨鹤也是知道,可这自古官绅不纳粮,让他们捐输,可是一件得罪人的事情。杨鹤想了半天,眼看时事艰难,自己的功劳又要从上面出,最后终于想通了:“我管这些土老财干嘛。朝廷如今用度亏空,这些缙绅得了朝廷好处,这也是他们该出力的时候了。”
“嗯!这到可行。”杨鹤点头到,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捐输一事还是让刘府台去做,洪制军从旁协助。”得罪人的事杨鹤不打算做,洪承畴管军事,也不方便,有这权力的就只有陕西巡抚了。
“大人英明,这本就是陕西省的事。”洪承畴本来就和秦抚刘广生有些不对付,看到总督给了刘广生一个热山芋,赶忙称赞。
“有了粮食,这抚贼之事,还要尽快进行,而当中凶悍之徒,就拜托洪制军戮力进剿了。”杨鹤作了总结呈词。
“谨遵均命!”洪承畴概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