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柄斧头
父亲有一个工具箱,很小,外面涂着一层黑漆。里面装着一些刨子、凿子、斧头、钳子和锯条之类的工具。我小的时候,父亲对工具箱看护得甚紧,用一把铜色的锁子锁着,钥匙挂在腰间。长到8岁,每年的秋天和春天,我喜欢和表弟一起,给爷爷奶奶到后山或者房后的山岭上砍些柴禾回来。一来博爷爷奶奶欢心,二来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在村里,我懒惰出名,自己家的事情父母喊千遍万遍,甚至打骂都雷打不动,睡觉照样睡觉,无非换个姿势或者房间。到了爷爷奶奶家里,就成勤快的孩子。和爷爷奶奶相邻的朱二奶奶,张三爷爷都是孤门寡户,见我在奶奶家如此勤快,羡慕得口水直流。见人就说我是个好孩子。
每次去看柴,我想找一把锋利而又漂亮的斧头,爷爷家里的那只因为年长日久,刃口豁开几处不说,后面的木棒也伤痕累累,材树的木质上起了好多尖刺,一不小心,就扎进肉里,生疼生疼的,拔半天才出来,还渗血。有一次,父亲打开他那只工具箱找工具的时候,我看见一只漂亮的斧头——木匠用的那种,刃口很宽,雪白的刀刃泛着明亮的光泽。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可我知道父亲不会把那么漂亮的斧头给我这个毛孩子用的。再说,他将这些家具锁起来,就是防止被我拿出,到处乱砍,弄得缺口满身的。
怎样才能得到父亲的那把斧头呢?开始的时候,我想:父亲可以把一只新买的手表给我戴出去炫耀,一只斧头也肯定没有问题。秋天的一个早上,父亲叫我起床去给奶奶家砍柴。那时候,太阳还没有出来,清晨的光亮落在窗玻璃上,像我一样睡意朦胧。我原本不想起床的,而不知怎么着,猛然想到那只斧头。我一个骨碌爬起来,穿好衣服。追上已经走出院门的父亲,说爹,俺想用你那把斧头呢?父亲说:小孩子不能用,那斧头大,沉。不小心会砍伤腿脚的。说着就出了院子,裤管擦着逐渐枯黄茅草上的清冷露珠,一会儿就转过了我们家右边的那道山岭。
我有点懊恼,回到屋里,趁着被子的温热,又把自己放在床上。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烙饼一样,心里一直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抓。表弟站在对面的土坡上喊我名字,他尖尖的声音爬过深深的河沟和突出的杨树树顶,到达我的耳朵。他喊了三声之后,我才爬起来,站在门框上答应。
秋天的早晨到处都是很高而且已经开始枯干的茅草,每一个叶子和根茎上面都挂着浑圆的露珠。我低着头走,沁凉的露水穿透了裤子,针尖一样贴近我腿上的肌肤。走到奶奶家,奶奶发现我一脸的不高兴,就说平子你是不是不愿意给奶奶看柴呀?我急忙抬头,看着奶奶肥胖、白皙,而又堆满皱纹的脸,看着她鬓前飘开的白发,结巴着说不是不是的。奶奶说那是咋了?我说我想用爹的那把新斧头,可他不给我。
我的语气有点告状的味道。奶奶听了,笑了,说这事好办。奶奶找你爹给你要过来。奶奶站起来,颠着小脚下了门前的石板台阶,往父亲所在的地里走去。不一会儿,就站在地边喊我,手里晃着一把带着链子的钥匙串。我一蹦三跳地冲下去,捉住钥匙,飞快地往家里跑去。
用了新斧头,砍起柴来心劲喝积极性空前增强。我抡着崭新的斧子,在朽了的木桩上滥施威风,雪白的木茬羽毛一样飞开。坎坎的声音在左边和右边的山谷岩石上回荡。不到中午,我和表弟就砍够了半天的柴禾,放在柴架子上,捆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村人开始吃饭的时候,我们也回到了奶奶家。
松香与汗水的味道
对面的南山看起来很近,伸手就可以摸到。事实上它是远的,一双脚起码得半天的时间。那些松树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种下的,我看见或者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已经长大了,并且蔚然成林。这一年夏天,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从对面的森林里传来了电锯的声音,一棵棵松树在远处倒下,它们的动作虽然遥远,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小小的移动和倾倒。但我们知道,林场的人在采伐木头了。可那儿没有车辆可以行驶的路,那么多的松树,又粗又长。需要人一根根地扛着,翻山越岭,再从肩膀上扔在马路边。
父亲辞掉了在库区的工作,回到家里已经一年多了。听说林场找人扛木头,扛一根10块钱,一天来回三次就是三十块钱,比种地强,就和村里的几个叔伯兄弟一起去了。父亲是个热爱挣钱的人,虽然离家很近,站在对面的山岭上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家,而父亲很少回来。母亲说,你爹忙着挣钱,几步路的家都不回了。有一个周末,我从石盆的中学回来,第二天一早,母亲买了一个酱过的猪肘子,叫醒还在呼呼大睡的我,让我给爹送去。
母亲是个素食主义者,我也跟着她,对肉食不感兴趣,倒是弟弟和父亲一样,对肉食有着天生的爱好。母亲切了一块给弟弟,剩下的就让我带着,去给父亲送。每条路都是看起来近,走起来远。我首先下了门前的河沟,再翻上去,走过杏凹村,从西沟村对面的红石头山岭上,翻到曲折拐弯的马路上,再走过几公里的马路,又下了一道河谷,从砾岩坪村的老坟地一边,沿着青草匍匐和清脆的山地庄稼,向着父亲他们堆放木头的地方,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走得累了,又看见了已经成形的核桃,一颗颗,青色的小孩拳头一样挂在阔大的青叶之间。我仰头看看,还不到中午,父亲今天第一次扛木头肯定还没有回来,我就爬上核桃树,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铅笔刀。摘下核桃,一颗颗地旋开,吃里面白白的果仁。树上的核桃一颗颗地减少,地上茅草中的果壳一点点增多。我吃得满嘴流油,口舌生津,快乐得不可一世。
拨开头顶的青叶,太阳已经斜到了中午。我三下两下下了核桃树,提了塑料袋,猴子一样往上面爬。还没有到,我就嗅到了浓重的松香味道,从上面的洋槐树叶和高耸的茅草之间传来,弥散在周围的每一块泥土、岩石、植物和动物之上。那种香味有些清淡,不像油烟那样粘人鼻息,浓而清,清而纯,令人心胸空明。偌大的堆木场上,一根根的大小粗长不一的松木横倒在那里,一根摞着一根,头尾不齐,远看阵容庞大。不远处的临时厨房里油烟滚滚,炸油条的声音嗤嗤响着。扛木头的人断断续续,在曲折的山路上躬着腰脊,快步而小心地行走。
我站在山岭上,在那些人中试图找到父亲,可他们的身影、穿戴和动作基本一样,我不知道他们当中哪一个是我的父亲。有人来了,我就问:大爷或者叔叔,你见俺爹没?他们都气喘吁吁,汗水沿着脖子往下流,整个人都像是大雨浇过的一样。他们断断续续对我说:你爹在后面,就快来了。我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松林里走,我想早点见到父亲。
父亲来了,身子躬得像个虾米。我喊爹,他站住。把肩上粗粗长长的松木换到另一个肩头。我跑过去,看着汗水中的父亲说,爹你放下来歇歇吧,我跟你抬。爹说坚持一下就到了。我说你歇歇吧,咱们抬。爹说,不要你抬,小孩子被压着了就长不高了。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听见了他口腔甚至胸腔里呼呼的喘息,似乎雷声一样。在淡淡的松香中,父亲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走在我的前面。
放下木头,父亲一屁股歪坐在槐树的阴影里。我打开塑料袋,父亲看到了母亲买的猪肘子,嘟囔说买这个干啥。说完,就伸出粗大而又结满黑色汗垢的手,抓了猪肉往嘴里塞。我在旁边看着,父亲说你也吃。我说爹不是不知道我不吃肉的。父亲嗯了一声,专心吃起来了。开饭的时候,父亲拿了老大的饭盆,打了一大盆子面条。父亲知道我喜欢吃带糖的,在盛油条的大柳条筐里,翻检了一会儿,拿来一摞油条。我们父子两个坐在中午的山冈上,就着阴凉,你一口我一口吃面条,喝汤,吃油条。吃完之后,父亲叫我回去,说他到一边的帐篷铺上躺了一会儿就去扛木头了。
我哪儿都不疼
从戏院出来,天黑得让我们看不到自己。走了一会儿,黑夜中才有了一些亮光。上了往家走的斜坡,母亲在前面嘟囔说我,我性子急,不喜欢批评。尤其是母亲,她的唠叨让我在幼年时常头疼。至于母亲唠叨了一些什么,我倒是忘了,只记得当时我顶撞了她,毫不客气地,我喊叫和反抗的声音在黑夜的村庄显得突兀,那边路上回家的人都听见了。
我们一边看着黑暗中的路,一边唠叨和顶撞。父亲在后面一声不吭,弟弟被母亲牵着,不时绊倒,又被母亲使劲拉起。快到家的时候,父亲冲上来要我少说几句。我偏不听,继续大声顶撞母亲。母亲一边说,一边拿着拿出钥匙,走进挂着灰色门帘的家。父亲急了,抬脚踢来。我只看见他身子斜了一下,右脚像个石头一样飞起。我还没有反映过来,裆部刺疼了一下,接着是缓缓的肿胀的细疼。而我却大声哎呀,那声音尖利得有些尖锐。
我哭了,在院子里,双手捂着私 处,慢慢蹲下来。哭声在空廓得院子里响起,母亲听到了,把弟弟放下,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爹他踢俺这儿。娘掉转脸庞,冲父亲吼道:没地方踢了你踢哪儿?坏事了咋办?父亲诺诺地辩解说他不是故意的。母亲又骂他说你没长眼呀!然后拉起我,问我疼得厉害不?我说肯定厉害呀,一边加重了哎呀的音量,一边尽量扭曲着脸庞。
事实上,父亲的脚没有那么重。如果重了,我现在就不会有儿子了。他想踢我的屁股,恰好我身子无意中转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我的裆部。父亲的老实和木讷村人皆知,家里家外基本都是母亲说了算。父亲在家中的角色就是干活和挣钱。在母亲面前,父亲像个老鼠,缩头缩尾,不敢大口喘气。有时候母亲骂得厉害,他就扛了家具,饭也不吃下地去了。晚上回来,如果母亲继续骂,父亲就到奶奶家去噌饭,一直到很晚才回来。
我叫疼,是要母亲妥协,或者给自己一个台阶。父亲帮了我的忙,而母亲又骂了父亲。母亲把我叫回家的时候,我心里暗暗高兴。父亲在门槛上坐下来,掏出一支9分钱的红满天香烟,点着,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我趴在炕上,看着父亲坐倒的背影,时间长了,心里就隐隐地有些懊悔。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没叫父亲睡觉,就先钻到被窝,捂住了脑袋。
半夜了。秋风在院落和房顶上马蹄一样奔跑,碎了的草芥和折断的枯枝划着霜冻的地面,打在墙壁、树干和猪圈的石头上,它们碰撞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恐怖而又刺耳。起来撒尿的时候,拉开灯,却看见父亲仍旧坐在桌子一边的椅子上,低垂着头,鼾水屋檐的雨串一样悬挂在嘴巴和胸脯之间。我光着身子走过去,叫爹。叫了三声,父亲才嗯了一下,睁开眼睛,用袖口擦了一下鼾水。问我还疼不?我一下子羞红了脸,看着胡子拉茬的父亲,怔怔站在地上,不知说什么好。
父亲的脸满是倦意,红色的皮肤白了许多。父亲说你睡吧,一会儿天就亮了。我说爹你上来睡吧,这儿多冷。爹说没事。母亲也醒来,看见我们父子说:叫他睡他不睡。这么大的人了,还闹什么脾气?
父亲没有脱衣服,挨着我睡下来,背对墙壁。我把被子拉出来一半,盖在父亲身上。父亲说没事,我没有吭声。天光放亮已经好久了,我才醒来,父亲早就不见了。我问正在做早饭的母亲父亲去哪儿了?母亲说去上塘地割谷子秸秆了。我到右边存在家具的小屋里照了一把镰刀,背了父亲专门为我做的木头架子,去上塘地。我到的时候,父亲早就把一亩多的谷子秸秆割完了,正在一堆一堆地捆。我走过去,帮父亲捆。父亲又问我还疼不疼,我嗫嘘了一下说早就不疼了。装架子的时候,父亲先把我的装好,从后面把我和一堆谷子秸秆扶起来。让我先走,转身的时候,我看看父亲的脸大声说,爹,其实我哪儿都不疼。父亲怔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不一会儿,就又回复了平静,催促我说快点走吧,背着多沉呀。我没有吭声,转过脸,迈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