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很快就发现,要管束或者惩罚这个小孩,唯一的方式就是阖上琴盖。“是的,如果有一天我不让他弹琴,那一定是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他的母亲表示,“因为对他来说这是最重的惩罚。”如果说最大的处罚是不准弹琴,那么最大的奖励就是得到妈妈的表扬。说白了,要讨妈妈欢心,就要弹得好。
张小鲁将自己的倔强与好强传给了李云迪。在她的观念里似乎没有“妥协”这个词,一旦决定做的事,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张小鲁:从我们家到少年宫路程很远,中途还要倒车。从小就这样一路走过来,要是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也就没有他的今天。
吴勇:他是我所有学生中对钢琴最有热情的一个。这辈子教过这样的学生,一生都满足了。
一
若说中国有一个城市能达到“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的神秘境界,那非重庆莫属。“重庆”取“双重喜庆”之意,境内嘉陵江古称渝水,所以简称“渝”,因为地处丘陵地带,多山多雾,故有“山城”、“雾都”的别称。
李云迪1982年10月7日出生在重庆大渡口区,出生证上使用的名字是李希,3岁改名李希熙,5岁正式改为李云迪,至今在他的家里,长辈们仍习惯叫他的乳名希希。有个巧合让我很惊讶,当李希成为李希熙时是1985年,这一年他与音乐结缘,同年,前苏联的布宁获得第11届肖邦国际钢琴大赛金奖,此后连续两届金奖无人问鼎,直到2000年李云迪一举夺魁,冥冥之中似乎肖邦大赛苦苦守候了他15年前来加冕。
对于改名字,李云迪没有特别的记忆,他只知道名字是爷爷改的,因为祖籍云南,所以才有个“云”字。“迪”在字典里有三种解释,一是开导,二是启发,还有一种解释是“行”——行走、出走,对于这位奔波于世界各地的钢琴演奏家来说,这三个解释中最贴近他的显然应该是最后一种。
大渡口区位于重庆市中心城西南,是重庆重要的冶金、建材工业基地,区内有重钢(集团)公司、第十八冶建筑公司等大型企业。李云迪的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都曾分别在这些企业工作过。据说,大凡功成名就的表演艺术家都不同程度地拥有某种“家学渊源”,这为一个音乐家的成长提供了天然优势和血缘承继。但对于李云迪而言,他的家庭背景和音乐没有任何联系。
在所有涉及李云迪家人的报道中,关于他父亲李川的介绍几乎无迹可寻,然而最初这个家最具体、最现实的需要却全部依赖于他,为了辅助妻子培植儿子的音乐生涯,为了这两位与他相依的亲人。他什么都肯做。
李川是个温和而内敛的人,若不是知道他有当兵的经历,我很难把他和威武粗犷的军人联系起来。他个头不高,相貌清秀,说话时总带着谦和的笑容,李云迪长得很像他。我注意到当我们谈论李云迪时,李川的脸上绽放光彩,但一点不张扬。他曾对我说年轻时一度迷恋文学,后来因为儿子学了音乐,他才留心起古典音乐。对于儿子的音乐才华,他引以为豪得不得了,这种自豪既有做父亲的光荣,也有对艺术家的崇敬。
李云迪的母亲张小鲁是一位端庄的女士,她相当有魅力:有着重庆女子特有的白皙肌肤与精致的五官,优雅的仪态举止显示出她有极好的品位和修养;她的眼神清澈而充满活力,予人的那种精力旺盛的感觉甚至克服了她的年龄以及看起来略显单薄的身体。
张小鲁年轻时学过芭蕾,最辉煌的记忆便是在《红色娘子军》中担纲女主角,虽然种种原因令她最终放弃跳舞,但对旋律和节奏却始终保持着敏锐的感受力,音乐是她对舞蹈之爱的一个延续。在当时欣赏曲目并不多的情形下,那首著名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便成了她的最爱。张小鲁回忆说当年怀着李云迪的时候就常听这曲子,有意无意中却成了最好的胎教。
天才是否得自遗传?这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大多数人还是热衷于天赋该有所承继,似乎这样才能解释这种超然特质。暂且不论李云迪的音乐天赋到底是否得自母亲遗传,有一点可以肯定,张小鲁在李云迪的启蒙教育中充当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从李云迪学习音乐伊始,张小鲁始终陪伴左右,陪他一起上课,一起练琴,然后决定他应该怎么做。李云迪和母亲非常亲近,这种母子关系、这种母性的爱,对他有着完全的支配力,不仅表现在专业上,从毅力的锤炼、独立性的确立,甚至创作冲动的形成,都给予很大的影响。
直到儿子成为钢琴家,母亲的钢琴教育也达到了授课水平。事实上早在李云迪入读深圳艺术学校时,张小鲁就被聘为钢琴班的辅导员,带着四五个学生。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从一个不知道钢琴有多少琴键的人,成为精通钢琴理论知识的专家。没有哪位钢琴家的母亲像张小鲁那样赋予母爱特殊的定义。
“云迪学习钢琴多久,你开始意识到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采访她时这样问道。
“完全没有这样想过,而且一开始我对他的音乐天赋没有什么认识,从不认为他最好。钢琴授课是一对一的形式,我对其他孩子的水平没有概念,只从老师那里知道他还不错,但还是觉得其他小孩都比云迪要好,始终有这种感觉。”
这种心态实在可以理解,在与张小鲁的接触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便是她的倔强,并由之延伸的好胜心。我发现在培养孩子的过程中,她其实更注重人格教育,她将从父辈那里接受的教育言传身教给孩子,比如做人的诚实谦逊、做事的认真坚持,同时,也将自己的倔强与好强传给了李云迪。在她的观念里似乎没有“妥协”这个词,一旦决定做的事,就全力以赴做到最好。
对于李云迪的成功,张小鲁始终强调源自他自身的音乐天赋和对音乐的热爱,至于自己所起到的作用,她表现得轻描淡写。有一点她不否认,她非常喜欢舞蹈和音乐,是那种毫无目的、单纯的喜欢,当初让儿子学习音乐,多少也是对过去舞蹈生涯的一种缅怀,儿子圆了她年轻时的一个梦。
张小鲁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韧劲,甚至有些锋芒,她对自己认定的事情表达看法时,向来既有热情又有信心。当初怀李云迪的时候,因为严重贫血,医生曾一再劝她做人工流产,而张小鲁却选择了做母亲,也正是她当初的坚持,才使李云迪能够自由而明智地运用天分,并让全世界的听众分享他的音乐,让大家看起来也像是幸运儿的一分子。
作为家中的长孙,李云迪深得长辈的宠爱。据奶奶回忆,他从小乖巧可爱,很知道讨人喜欢。他学说话很早,在开口说话之前已经能听懂音乐了,他的家人发现,当他哭闹的时候,只要打开收音机,哪怕只是几个小节的旋律,他马上就会安静下来。到了1岁多,他已经跟着收音机学唱了很多歌曲,通常只听一两遍就能唱出来。奶奶很仔细,至今还保留着孙儿两岁生日那天的台历,上面记录着他会唱的20多首歌曲。
“他的那首《回娘家》唱得可好了,一边唱一边手舞足蹈。他还会唱很多歌,只是台历上记不下了。”老人告诉我说,“那时他让爷爷把他抱上桌子,就趴在收音机前贴着耳朵听,听完再学唱给我们,音唱得准,歌词也能全记下来。”
毫无疑问,这是音乐天才的迹象,李云迪生来就具有绝对音感,据说这是一种神经上的能力,由大脑颞叶区控制,语言能力也在这个组织内。这种认知技能让音乐家无须刻意学习,就能辨认音的高低、节奏,甚至还包括调性与转调,许多音乐家都具有这种天赋能力。因为无法找到产生这种能力的原因,大家都将它视为遗传,由早年接触音乐所触发,再经过童年的音乐教育加以强化。然而,李云迪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并未被家人识别,他咿呀学唱的可爱模样为这个家带来欢笑,仅此而已。
到了3岁,唱歌已经不能满足这个小孩对音乐的渴望了,当他在乐器店看见一架四贝司的手风琴,就被它迷住了。
“严格地说这架手风琴甚至不能算作一件乐器,”张小鲁比划着,“它很小,是红色的,确实很精致,可是作为玩具,算是很昂贵的,所以当时没有决定要买。后来看云迪总对这琴念念不忘,刚好他4岁生日快到了,我就狠狠心给他买了那琴。”
“却成全了他的音乐之路。这是一份极具分量的生日礼物,他肯定很开心。”我说。
“别提多喜欢了。他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惯,每一样新买给他的东西,只要是他喜欢的,都要陪他睡,新买的玩具啦,笔呀,书啊。最搞笑是有一次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他也把它放在枕头边挨着他睡,好像陪他睡过,这东西就真正属于他了,好像成了一种仪式。那架小手风琴足足陪他睡了半年多。”
在谈及当初对手风琴的感受时,李云迪说:“一见钟情,一看见它就特别喜欢,很想去碰它,也是一种缘分吧,不过当时还是把它当作一件玩具。后来进了少年宫接受正规学习,听到手风琴直接产生旋律,那时候感觉离自己很近,也为我带来更多的乐趣。”
可以想象,当钢琴家第一次看见乐器如何产生旋律,那感觉一定妙不可言,天赋在瞬间被唤醒时,该是一种既新鲜又久违的感觉吧!
在少年宫,李云迪遇到了他的音乐启蒙老师——谭建明。他回忆说:“第一次见到谭老师就很有感觉,她很亲切,很容易表达感情,也很喜欢我,总叫我‘乖乖’,我特别喜欢上她的课。”
我在重庆采访谭老师的时候,她说起这个只教了两年多的学生,得意之情仍旧溢于言表。
“云迪那时才4岁,长得很可爱,眼睛又黑又亮,很灵气的,我一下就喜欢上这个小孩。而且他接受能力很强,每次回课都很好,他是我班上年龄最小,也是最优秀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喜欢?”
的确,儿童时期的李云迪非常讨人喜欢,他是个个性开朗的孩子,而且还很有幽默感,许多照片都证实了这个印象。当我翻阅他小时候的相册时,看到的是一个漂亮活泼的小孩儿,调皮地做着鬼脸,嬉戏着、笑着,眼睛里闪着古灵精怪的好奇和无忧无虑的快乐。
“刚开始学手风琴是怎样的?”我问张小鲁。
“他表现得还蛮有兴趣。我记得那时候老师布置的练习曲都是五线谱,因为云迪还不能识谱,乐理课我就认真听,我的乐理知识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积累的。我先看着谱子哼出旋律,然后再教他唱,每次去少年宫的路上我都要教他把曲子唱一遍,所以那时候他都是靠自己对旋律的记忆来拉琴。为了培养他的节奏感,每次他上课我就让他坐在我腿上,我用腿打节拍让他感受乐曲的韵律、强弱,他都能很快领悟。其实,他不识谱我开始也很担心,就把五线谱用彩笔涂出来,然后用硬纸板做二分音符、四分音符,自己教他认。大概一年后,云迪就能识谱了。”
“课时是如何安排的呢?”
“每星期天到少年宫上一次课。从我们家到少年宫路程很远,坐车将近两小时,中途还要倒车。晕车一直是我的老毛病,每次下车都要半天才缓过来。从他开始学手风琴一直到考上川音附中,我们每个星期就是这样度过的,从4岁走到10岁,就这样一路走过来。现在回想起来,要是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也就没有他的今天。”
1987年,李云迪顺利通过手风琴的五级考核,同时获选参加了四川省“宏声杯”少儿手风琴邀请赛,他是幼儿组年纪最小的选手,一曲《花儿与少年》使他获得了大赛第一名。5岁多的他体验到人生的第一次掌声和成功。
对第一次公开演出的记忆,李云迪本人已经模糊了,他的老师却印象深刻。
谭老师回忆:“一上台,这小家伙的神气儿就出来了。他的眼睛特别圆,黑眼珠特别大,一笑还有个小酒窝,拉琴的时候特别有表情,那神态一下就把观众抓住了。”
5岁的李云迪显然很享受上台表演。这应该是一种天性,有不少演奏家都称第一次上台的经验是一场噩梦。李云迪之所以不怯场,我想是由于他乖巧漂亮的小脸蛋总能讨大人喜欢。张小鲁曾告诉我在李云迪两岁的时候带着他逛商场,他将小脸贴在柜台上,用小手指着一个书包郑重其事地对营业员说“同志,把这个拿给我看一下”,在场所有人一下都被他逗乐了。小时候的李云迪习惯被宠爱,或许他发现当他拉琴的时候,关注他的眼神不仅有宠爱,还饱含着惊叹式的赞许,这让他很有满足感,而获得这种感觉最多的地方就是舞台。没错,李云迪迷恋舞台,从一开始就这样了。
6岁的时候,李云迪进入了大渡口区育才小学读一年级,比规定上学的时间早了一年。在同学们中间,他不算是最活跃的一个,却最引人注目,很简单,他会拉手风琴。参加学校的文艺演出,他总是风头十足,他喜欢受人瞩目的感觉,喜欢别人聚精会神地听他拉琴。张小鲁就曾说小时候的李云迪是典型的“人来疯”,看他演奏的人越多,他发挥得越好。
上学后,家人开始注重他的文化课学习,拉琴都是在课外时间,当别的小孩放学后聚在一起玩闹,这个小孩儿就在家里抱着他的琴自得其乐。
对于7岁改学钢琴,李云迪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6岁的时候已经拉120贝司的手风琴了,琴又大又沉,每次拉琴都是一场体能训练。重庆夏天酷热,因为背着琴,身上总长满了痱子,父母心疼我,就尊重了我的选择。再有就是我觉得手风琴的音域决定了对音乐表现空间的有限,相比之下钢琴具有更强的表现力,而且弹钢琴比拉手风琴舒服多了。”
“初次接触钢琴,它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件乐器?”我追问。
“我觉得钢琴可以发出所有的声音,像一个交响乐团,不过这也是后来才了解的,当时只是觉得钢琴比手风琴更好,更能令我激动,而且还有一种驾驭的感觉。”
如果说手风琴使李云迪领略到音乐的妙趣,那么钢琴88根琴键发出的轰鸣声则点燃了他的音乐梦想。
二
这个手风琴班最小的学生以最“老”的年纪转到了钢琴班,家里借钱为他买了一架二手的珠江牌钢琴,李云迪的钢琴之路从此起步。说到他的音乐天赋,从早期学钢琴的一件事便可见端倪。
为了激发他学琴的热情,钢琴老师吴勇在正式上课那天就向李云迪宣布了一个决定。
“虽然你有手风琴底子,但钢琴毕竟还是不同于手风琴。不过你既然选择学了,就要沉下来好好学,我希望你三年内闭门学习,不许参加任何比赛和演出。”
然而没过多久,吴老师便意识到这个孩子不是普通的学生。数月后,他打破了自己定的规矩,让李云迪代表少年宫参加了重庆市第四届“小新星杯”少儿器乐钢琴组的比赛。为了准备这次比赛,李云迪开始选学849的曲目,在学习进度上整整跳过了一本教材。而最终,他顺利入围决赛并夺得优胜奖。
吴老师回忆说:“我当时也没想到他学琴不久参加比赛就能获奖,没办法,这个学生太优秀了。我每星期布置五首练习曲,他能很好完成,八首练习曲,也能很好完成,从来都没什么能难住他。他对音乐的感受力尤其显示出他的天赋,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对钢琴的热爱,他是我所有学生中对钢琴最有热情的一个,虽然我只教了他一年多,但他一堂课也没有落过,真是不论风吹雨打,生病也会来上课。这辈子教过这样的学生,一生都满足了。”
这场比赛后不久,吴勇却向张小鲁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要求,他希望尽快换老师,因为他觉得已经无法再教这个学生了。他将李云迪推荐给川音的郑大昕和郭幼容老师,当时两位老师正给重庆艺术学校代课,每周都轮流从成都到重庆。然而几个月后,当重庆艺校的钢琴班结业,李云迪的钢琴课也结束了。
李云迪回忆:“因为没有老师,其间有一个多月没课上,自己也在想还学不学钢琴呢?当时都是妈妈给我安排每天的练习曲,监督我练琴。”
这时,张小鲁又找到吴勇老师,吴老师向她推荐了当时四川音乐学院的但昭义教授。
但昭义1940年生于重庆,父亲是一位酷爱音乐的外科医生,在父亲的影响下,他开始学习钢琴,14岁便考入西南音专(四川音乐学院前身),先后师从何惠仙、林瑞芝教授。20世纪60年代初被选派赴京进修,师从我国著名钢琴演奏家和教育家周广仁教授,为其一生的钢琴教学事业打下了坚实基础。他曾任川音钢琴系教授、钢琴专业教研室主任,撰写了诸多钢琴演奏与教学理论的研究论文和乐谱教材。从事钢琴教学近40年来,但昭义教授培养了不少优秀钢琴演奏人才,据统计,1994年以来他的学生有16人次在国际比赛中获37项奖,31次获得前三名,其中13次获得第一。至今,这些纪录仍在不断被他本人刷新,但昭义缔造了中国钢琴教育史上的奇迹。
当时,但昭义除了在成都任教以外,每半个月还要到重庆给这里的学生上课。因为工作量过大,所以他在重庆招收学生非常严格,对学生的资质要求极高。在吴老师极力举荐下,但昭义终于答应见见这个叫李云迪的孩子。
1991年11月一个平常的傍晚,李云迪在妈妈陪伴下见到了但昭义,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人生将就此改变。正是从这一天起,两人开始了长达9年的师生情谊,但昭义将李云迪领进了音乐的精神世界里,使他迈出了最初的步伐。
对于恩师,李云迪始终心怀感激:“但老师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他对学生的教育从来都是无私的,假如没有但老师的启发和对我精心的培养教导,我很难有今天这样的成绩。他是我音乐上的父亲。”
但昭义回忆说:“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听云迪弹琴,心里就咯噔一下。他是那种非常有天分的孩子,弹琴时非常专注,也非常有感染力,是琴人合一的。他的音乐天赋,特别表现在他对音乐的敏感上,他的音乐里蕴藏着感情,这非常难得,因为情感是很内在的东西,听他弹琴,很难想象是一个不足10岁的孩子。”
当问及对恩师的第一印象时,李云迪说:“第一次见到但老师觉得他是很和蔼可亲的人,但是慢慢会觉得他越来越严厉,越来越苛刻。但老师对于演奏上的要求,是非同一般、超高标准的追求,他认为只有用最高标准来要求,才有竞争的基础,只有超过极限,才可能达到最好。”
但昭义教授为人方正谦逊,对艺术抱持很高的理想。他教学的核心是发音艺术:通过训练各指力度、灵活度、准确度、速度以及各动作配合的平衡等技巧,引发表现音乐内容、情感、形象、意境等声音效果,认为钢琴演奏的出发点和归宿在于由这些动作带来的手指的触键和发音,手指的每一个动作都不是盲目的,含有各式各样的指尖状态和富于变化的用力形式,而这一切都是为追求钢琴歌唱性的基础,为此,即使是专门训练技巧的练习曲,他也十分注重给予音乐性的处理,使练习曲变得极其音乐化和生动。
音乐天赋固然很重要,但天赋本身并不是艺术水平的绝对保障,它只是获得真正高水平艺术的一种潜在可能,如何将这种可能变为现实,如何激发天才的潜能并使之在艺术上产生深刻而独特的思想和才能,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老师。但昭义教学最成功的就是因材施教,尊重和发挥学生的艺术个性,他从不逼迫学生按着老师的意愿亦步亦趋,而是尽可能启发学生自己对音乐的想象力,学会倾听自己的声音。这样的素质教育培养了李云迪对钢琴弹奏的极大兴趣,更重要的是催发了他天才禀赋中超人的直觉因素,从而形成一种无拘无束地表达内在情感的独特风格。
得遇良师,使李云迪的音乐才华得到充分的释放和挖掘,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对钢琴燃起了梦想,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我叫李云迪,今年9岁,是重钢九校四年级七班的学生,也是一名少先队员。
我瘦瘦的个子,有一米三五左右,我的头扁扁的,头发乌黑发亮,有一双很调皮的眼睛,非常滑稽。我的嘴唇厚厚的,给人忠厚的感觉,但妈妈说我一点也不忠厚。我有好几颗虫牙,这是因为我吃糖吃得太多的原因。我爱穿运动衫和运动裤,妈妈给我买了一双新的运动鞋,我很喜欢。
我爱好打乒乓球、踢足球,但我最爱听音乐,每天我睡觉的时候总是放着音乐。我最喜欢的事情是弹钢琴,我七岁时,妈妈爸爸省吃俭用,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非常高兴。
每天晚上做完作业后,都要练习两到三个小时的钢琴,有时候练习到妈妈规定的时间了,我也总不下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想将来长大了当一名钢琴大师。
如果不刻苦认真地练是不可能当上一名钢琴大师的。
说起儿时的这个梦想,李云迪笑起来:“其实那时候并不知道‘钢琴大师’意味什么,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觉得大师很伟大,钢琴大师就是最好的,不过当时我确实想要把钢琴弹到最好。”
50岁的但昭义成为儿子的钢琴老师,张小鲁觉得是一种幸运,她深知一位好老师的重要性,而在她心里同样也把他看作自己的老师,她的音乐素养、钢琴理论知识也在陪儿子听课的同时有了更高的飞跃。儿子练琴时,她都能很快分辨出他弹的哪个小节有错误,并且指出是在乐谱的哪一页、哪一行。
“陪云迪去上但老师的课,让我在培养乐感的同时也积累了很多专业知识。后来,我会先自己备课,比如在乐谱上将升降号、左右手指法、黑白键处理等做一些标注,基本上云迪弹琴最先要按照我的要求来做,最起码达到我认可的标准,然后再经过但老师更专业的教导,这样他对音乐的理解就更全面,专业上也就更加强了。”
三
李云迪对钢琴的爱进入一种狂热状态,可是他同样要保证文化课的学习,父母规定的学习成绩必须90分以上的标准在他并不算太难的事。大部分时候,李云迪还是想着他的钢琴,小学的班主任老师至今都记得这个在课桌上练习指法的学生。
他的父母很快就发现,要管束或者惩罚这个小孩,唯一的方式就是阖上琴盖。
“如果有一天我不让他弹琴,那一定是他犯了很严重的错误,”他的母亲表示,“因为对他来说这是最重的惩罚。”
对李云迪来说,最大的处罚是不准弹琴,而最大的奖励就是得到妈妈的表扬,说白了,要讨妈妈欢心,就要弹得好。
“妈妈对云迪要求一直很严,”李川回忆道,“练琴的时候她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织毛衣,如果听到错音,织针啪地就往手指上招呼过去。我印象中有一次,云迪有一首练习曲怎么也练不好,妈妈气得不想再听他弹下去,就回卧室休息了。云迪就自己一遍一遍地练,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学,我就催他早点睡,云迪很倔,怎么也不下琴,非要弹到妈妈说‘好’才行。到了晚上11点多,我就求他妈妈去听听孩子弹琴,然后让他赶快睡觉,妈妈不肯去,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可能被云迪感动了,妈妈终于听他弹了琴,虽然很满意他的表现,但嘴上只说‘可以啦’。云迪也抱怨过妈妈很少夸赞他,其实,妈妈是想让他始终保持一种不满足、不甘心的状态,以此来激励他。”
这的确是一种独特的教育,这对母子都有不服输的好胜心,而“吝啬夸奖”无疑是逼发潜能最好的方法,李云迪对“艺术的完美”近乎苛刻的追求应该源于此了。
“你怎样分配他学习和练琴的时间呢?”当我向张小鲁提出这个问题,她显得非常积极,看来对以往那些具体的回忆该是深刻入骨了。
“那时候他的作息时间安排得很紧凑,很精确。早上7点整我准时叫他起床,然后洗漱吃早餐,我记得他刚起床人还是蒙的,吃饭速度很慢,我就往他嘴里塞早餐,7点半我送他去学校。中午,我和他爸爸谁回来早谁就做饭,他12点放学到家就能吃现成的了,饭后让他睡个午觉。下午4点半放学,我要求他在学校用一个小时把作业完成,5点半自己回家。我们家6点钟一定准时开饭,这也是云迪一天中最快乐的时间,因为6点半到7点可以看动画片。7点整必须坐到钢琴前,他特有意思,有时差一两分钟,也要坐在琴凳上等到7点《新闻联播》的音乐响起来才开始弹奏。通常练琴两个小时,个别时候也有三个小时,还要留一些时间让他预习功课,基本上到11点就必须上床睡觉了。”
“每天都如此吗?”
“那几年天天如此,分秒不差,这个规律实施得非常严格。”张小鲁笑着说,“星期天的时候他会让我早一点叫醒他。”
“他星期天不睡懒觉吗?”我很奇怪。
“从不。云迪到底是个小孩子,还是贪玩,他早起床是为了上午练琴,下午就能去爷爷奶奶家玩。只要没有但老师的课,他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下午。爷爷会带他去公园,还会教他做些手工玩具。我记得有一次在爷爷帮助下,他做了一辆小汽车,让他特别有成就感,云迪也是在那时候爱上车的,现在他能指着马路上的汽车说出牌子、产地、型号,还挺专业。”
“那时候他一点也没觉得练琴是一件痛苦的事?”
“刚开始学手风琴的时候有过抵触情绪,可能在我这里得不到妥协吧,后来他慢慢习惯了,到学习钢琴就没再发生过这种情况。其实,为了学习钢琴,我和他都牺牲了很多时间和精力,作为一个母亲我牺牲了所有业余时间来陪他、管束他,云迪也牺牲了作为一个小孩子正常的玩乐时间。好在我们都很喜欢音乐,所以本身并没有觉得特别辛苦,再加上每天都这样过,假如一天不练琴反倒是特别反常的事。当然,云迪是那种非常乖的孩子,不会很任性、很逆反。”
李云迪曾这样解析:“其实做好每件事情都很辛苦,我小时候也很贪玩,但没有对练琴产生压抑感,这是因为我对钢琴的喜爱,并且向着自己的目标去努力实现也有一种乐趣,而不断地取得一些成绩也成了一种动力。”
“因为天天练琴,失去很多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有没有让他变得有点孤僻,或者说害怕和外人接触?”我问张小鲁。
“‘孤僻’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有过,相反,他会珍惜一切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因为练琴,所以那时候我最不喜欢家里来客人,亲戚朋友都知道这点,也很少来打扰,可一旦来了客人,云迪就特别热情,让座倒茶,然后自己跑到房间里弹琴,人家告辞的时候,他总想方设法地挽留。”
显而易见,小时候的李云迪是个开朗聪明的小孩儿,他喜欢和别人打交道,喜欢热闹,但所有这些都不能与他对钢琴的爱相比。
“那时候,你们会希望他分担一些家务吗?”我问李云迪的父亲。
“云迪把心思都放在钢琴上,我们也没想过让他做家务,妈妈总为他把一切都操办好,只是他自己有时候会主动做些家务。他好奇心特别强,对没有尝试过的事情都想尝试,他做的第一道菜是炒青菜,听到菜放进油锅里发出吱啦的声响,可把他吓坏了。”
1993年,是琴童收获丰厚的一年。9月,李云迪获得重庆大渡口区少儿器乐比赛钢琴组一等奖;10月,获重庆少儿钢琴优秀等级琴手比赛一等奖,并且在重钢公司1993至1994学年“希望杯”主题竞赛中获“优秀少年儿童”称号;10月底,李云迪顺利通过钢琴9级的考核。
四
1994年,12岁的李云迪遇到了人生,一个重要的选择,他回忆说:“这一年是小学升初中的转折时期,入读普通初中还是报考音乐学院附中,这个问题在我家引起了争议。当时父母支持我考音乐学院附中,抱有传统教育观念的爷爷奶奶却很反对,因为不清楚学习钢琴专业以后会做什么,所以比较难以决定。”
最终,在征求但昭义的意见后,李云迪决定报考四川音乐学院附中,也唯有这样才能继续追随他的但老师。
为了准备川音的入学考试,张小鲁请了半年假陪儿子到成都,李川则为了昂贵的学费,向单位申请南下工作,一家人开始了聚少离多的日子。母子俩在成都租了廉价房屋,李云迪一边在当地小学借读,一边补习专业乐理课。临近考试阶段,他每天在家练琴十几个小时,连每天看动画片的这点娱乐也被母亲终止了。
“这件事的确给云迪带来很大的伤害,”张小鲁感慨地回忆说,“那天我出去办事,忘了带东西就返回家,走在楼道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钢琴的声音,等我开门进去,他鬼鬼祟祟地坐在琴凳上弹琴,我一摸电视机是热的,就知道他偷看电视了,当时心里非常生气,想想为他考学我好不容易请了假,来到成都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爸爸也为他去了广东,想到这些我心里很委屈,觉得他不争气,盛怒下就把电视机搬走了,当时云迪苦苦哀求,哭着认错,他说:‘妈妈你要是把电视机搬走了,我就什么也没了啊!’可一狠心,我还是把电视机处理了,他哭了整整三天。其实,现在想想当初也没必要做得那么绝对,可能是当时环境压力、心理压力太大了吧!”
但是,李云迪似乎总有办法排解压力,练琴累了,他会自己到楼下玩一会儿,看门的老大爷、修自行车的师傅都成了他的朋友。有一天,他将一条体形硕大的流浪狗带回家,可把张小鲁吓坏了,坚决不肯收留,最终这只狗在享用完由张小鲁亲自烹制的大餐后,被李云迪恋恋不舍地送走了。之后,这狗隔三差五地在他家楼下徘徊,李云迪也常把零食喂给它。众所周知,李云迪对狗的喜爱超乎寻常,他曾对我说过假如条件允许,他甚至会养四五条狗做伴,想来也和那条流浪狗不无关系。
就在这时候,但老师突然收到“华普杯”全国少儿钢琴大赛评委会的通知,李云迪成为四川省唯一入围的选手,将到北京参加决赛。这天大的喜讯却使张小鲁为难了,“华普杯”比赛和川音文化课考试竟然在同一天。无奈之下,她打算放弃比赛。
“这是云迪当时遇到的最高级别的比赛,是全国性的大赛,他也是代表四川省参赛的唯一选手,”但教授回忆说,“这个机会非常难得,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哪怕放弃考学也要参加这个比赛。所以我极力劝阻他妈妈,让她再三考虑清楚。”
张小鲁和丈夫商量后,决定两个机会都不能放掉。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惊讶地问。
“是啊,原本我是很重视考学的,可是但老师一再强调这次比赛的重要性,所以我就想两个机会都争取。我先找到川音附中,请求他们让云迪参加完比赛后再回来补考,但校方回绝得很干脆。然后,我通过但老师联系到了大赛组委会主席周广仁教授,但老师曾是她的学生,而且云迪的情况的确非常特殊,周教授答应会和组委会协调。后来,终于等到电话,组委会商量后决定更改比赛日程,将云迪所在参赛组的比赛时间提前一天。”
“这是全国性的比赛,变更大赛日程,意味着来自全国各地的选手都要作相应调整,这有点不可思议。”
“还要感谢周教授这些老一辈的钢琴教育家,他们重视挖掘学生的音乐才能,为了这个一切都能让步。然后,但老师就开始为云迪选择参赛曲目,这就等于考川音和参加比赛需要准备两套完全不同的曲子。”说到这里,张小鲁难掩兴奋之情,“那段时间真是太紧张了,打仗似的。云迪参加完川音星期五的专业课和星期六视唱练耳的考试,星期天到北京参加决赛,接着星期一回成都参加文化课考试,这样就必须坐飞机往返。当时我们家经济很紧张,两张来回机票对我们来说根本无法负担,但老师就通过一个学生家长找到有关部门,一再强调云迪是代表四川去北京参赛的唯一选手,请他们体谅和支持,最后我们以最便宜的价格买到了机票。”
“这样紧凑的日程安排,有没有影响到云迪的比赛情绪?”
“他完全没受影响,又是第一次坐飞机,可兴奋了。当时是3月份,北京天气还很冷,云迪的小手都冻僵了,就这样上了赛场。我和但老师站在外面看他比赛,弹的是《向阳花》,在弹琴过程中出现了一个小错误,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可是偏偏就失误了。云迪出来后情绪也比较低落,但老师就安慰他说从音乐的角度讲弹得还不错,让他不要太在意,还说他不准备和我们一起回成都,要留在北京替云迪领奖。”
“但老师当时已经预感要得奖了?”
“我估计他当时胸有成竹了。吃完午饭我就和云迪赶去机场。飞机是下午4点多的,谁知道竟然延迟到晚上7点才飞,我很怕误了第二天的考试,可云迪一点也不操心,在飞机上活跃得很,后来我就把书本拿出来辅导他学习。”
“第二天的文化课考得怎么样?”
“也有一番惊险,在他准备进考场的时候,才发现准考证忘了带,可能是他太累了,所以疏忽了。可是没有准考证,说什么老师也不让他参加考试,于是又跑回家拿,在关闭考场的前一分钟他才进去。文化课考试结束后,他在全国钢琴比赛中夺得第一名的消息就传来了。几天后,但老师回到成都,邀请我们去他家。当时但老师很激动,祝贺云迪拿到了第一名的特等奖,还郑重其事地和他握了握手,可云迪出奇地平静,还让但老师有点失望呢。当时奖品是一套飞利浦音响,我们家现在还在用。云迪很爱惜东西,每天都要擦一遍音响,听音乐时还要垫着一块布操作按键,他还说‘妈妈我们省一点,你就多给我买一些碟子来听’,因为当时CD太贵,我主要还是买磁带给他。”
不久,川音的考试结果也出来了,李云迪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四川音乐学院附中,这就意味着他从此要在成都生活和学习。为了照顾儿子,张小鲁决定辞职。抛掉公职,放弃稳固的养老保险,这在当时也算是一件离经叛道的事。
“这样我就可以专心致志地照顾他,可以替他料理生活,专业方面也能帮他。其实,我和他在钢琴上度过的时间是一样的,有时候比他还长。我自己是作为一种事业来追求,就好比体育运动员除了有教练,还有陪练一样,我就充当了陪练的角色。”张小鲁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