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棍齐三儿原本在坝上大伙房做饭打杂。
那会郭家屯和顺店等几家财主在围场有地,雇着长工在那里耕种管理,长工们吃住的地方就叫大伙房。围场那边人烟稀少,几十甚至上百里不见人家,所以偶尔有个过往行人的前来投奔,总没有不留的理儿,白吃白住十天半月不带撵的,反正长条大炕多几个人也不嫌挤得慌,吃儿又有东家供着。
这一阵儿,一个来路不明的汉子经常到大伙房投宿。那汉子三十多岁的样子,精精瘦瘦的,个子也不是很高,但腿明显比较长。这个汉子来了少则住上一两天,多则住上七八天。那汉子少言寡语的,谁也不知他是什么来路,也没人多打听,世道不消停,知道多了未必就是好事。就这样那汉子来了,齐三儿就多做一一份饭,走了就少拿双筷子,汉子来了三四次,两个人也没有说过多少话。
正赶农闲,长工们都回去探家了,齐三儿是光棍儿,就留下看家。这天下晌,齐三儿躺在炕上迷迷糊糊正要睡一觉,外面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齐三儿跑出来时,一匹黑马已经跑进了栅栏院子里,马上那人正是常来那个汉子。齐三儿正奇怪今儿他怎么骑匹马来,那汉子已经跌下马来,趔趄着走了两步就重重摔倒在地,齐三儿这才看清他两条腿上都是血,吓得齐三儿立时僵愣在那里。
“快,过来扶我一把!”汉子急叫。
齐三儿醒过神儿来,急忙过去把那汉子搀扶进屋弄到炕上,找块布帮他勒在腿上止住血,又找条裤子给他换上,这时齐三儿看清汉子只是左腿受伤,而且还是枪伤,另一条腿上的血是沾上的。
“兄弟,能帮我个忙吗?”汉子头上冒着汗请求。
齐三儿点头:“你说!”
那汉子说他的刀伤药没了,叫齐三儿骑上那匹马去镇上抓几付药。然后他要齐三儿找了个黑火炭,把门上对子撕下一条,在上面写了几个药名,并嘱咐齐三儿不要说是给他买药,而且要分几家药铺买这几付药。齐三儿看他伤得很厉害,不敢耽搁,赶紧骑马去了镇上。打马飞奔一个多时辰到了镇上,按那汉子嘱咐分几家药铺买够了药又紧溜往回赶。
到家天就黑了,进屋却不见汉子,齐三儿以为汉子走了,过了会却见那汉子拄着根棍子,打院外树林里一瘸一拐挪回来。齐三儿不傻,知道汉子是不放心自己,他上前把汉子搀扶进屋,啥也没说只是帮他敷药。敷药包好后,齐三儿就去给做饭,临出屋想起来,打兜里掏出张纸来放到汉子面前——那是齐三儿在镇上看到的通缉告示,他虽然不识字,可看那人头像酷似受伤的这个汉子,就偷偷撕了一张回来。汉子拿起看看,再看看齐三儿,俩人谁都没说话。
好在没伤到骨头,用药还算及时,汉子一直在齐三儿这养了五六天,待到长工们回来时,他的伤基本已经好了。这天长工们下地走了,那汉子还在炕上躺着。听到外面有动静他忽地坐了起来,可是已经晚了,三个警察端着枪已经摸进院来。齐三儿知道他们是冲谁来的,早吓得变了脸色,好在他还算机灵,赶在警察进屋之前冲那汉子大声嚷嚷道:“整天就是你懒,没事就装病,还不快点下地,你这样的就是要饭的脑袋!”。警察在外已经听到了齐三儿的话,到屋门口正碰上那汉子裂着怀儿戴着大草帽扛个锄懒洋洋出来,警察也没在意,还向那汉子屁股踢了一脚,然后问这几天有没有来个陌生人,齐三儿说是有个人住这好几天,可是头天一大早就走了。警察搜过之后,没发现什么线索,也只好怏怏而去。
之后很久那汉子都没有来,倒是长工们议论说那汉子就是官府通缉的飞贼——据说他两条腿飞快,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常常是夜里在隆化作案,白天人已经到了坝上,而且他专偷大户人家,还经常救济穷人。齐三儿心知肚明,但嘴上什么也不说。
数月后的一天,齐三儿正在做饭,忽听外面有人轻声唤他,出来一看,那个受伤的汉子正站在屋门口。
二
在郭家屯巡检司衙门附近有三间草屋,那就是当地人所称的粥房子。粥房子是郭家屯大户人家拔粮拔钱修建的,每年入冬之后,再由大户商家们拔钱买米雇人做饭,专门救济要饭的。要饭的到了这里一天两顿小米粥,还吃管住,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后粥房子方始关门。粥房子建于清嘉庆年间,到了民国这会还在开着,因有这一善举,这些年无论多冷的冬天,郭家屯也没有冻死的乞丐。这年冬天在粥房子做饭的叫瞎喜,是个二五眼。这天早晨瞎喜还没起来就有人叫门,瞎喜只当是要饭的,骂骂脏脏起来开门一看却是开杂货铺的齐三儿——不过齐三儿不是一个人,他还半搀半抱着一个要饭老婆子。
“快,这老婆儿快不行了,你先弄屋去,外面还有一个呢……”话没说完齐三儿就又掉头跑走了。
瞎喜这边把老婆儿放炕上,盖上被子暖着,不一会齐三儿又扛回个姑娘,姑娘比老婆儿情况稍好一些,可也已经冻得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这齐三儿勤快,早早起来连遛弯儿带到南山坡拾点干柴当引火,就省得买了。过去郭家屯有城墙,城墙是土板墙,正门对着西南沟,可能因为城门是用木板钉的,就叫栅子,另外还有东栅子,北大园那边还一个小门,齐三儿这天早晨出的是正门,没想到出了栅子就看到道边躺着的那对母女。
虽然差点冻死,好在是穷苦人命硬,那母女俩在到了鬼门关门口转了一圈儿又还了阳。齐三儿救了两个人,心里就多了牵挂,每天都来看看,还不空手,今天带几个胡家勃勃铺的糜子面大饽饽,明天带赵家烧饼铺的麻花,后个儿有带几串糖葫芦,连瞎喜都跟着沾光。话里话外他们也知道了母女俩的来历,那姑娘叫杏花,她们是口里人,家里遭灾过不下去了,就到坝外投奔亲戚,不想半路遭抢,老爹又病死途中,娘儿两个只好要着饭奔往坝上,不是遇到齐三儿,她们就客死荒野了。齐三儿劝杏花娘儿俩先在粥房子住下,反正今年人不多,这里也有地方。杏花和她娘知道越往北越冷,身子骨又虚,想走也走不了,也就在粥房子暂住下来。
齐三儿常来,瞎喜看出了门道,背地里问齐三儿愿不愿意把杏花留下。齐三儿当然愿意,可又觉得杏花人长得俊俏,又比自己小着十来岁,怕人家不乐意。瞎喜跟杏花母女一透悉,那娘俩儿也都很有心思。于是这事儿就算说定了,选个好日子齐三儿就把杏花娶过了门,连带着把丈母娘也接了过去。
瞎喜算是大媒,这天齐三儿请他喝酒致谢。酒酣之际,瞎喜压着嗓子跟齐三儿打听:“你到底咋发的财?”
齐三儿一愣:“我哪里发财了?”
瞎喜笑笑:“没发财?可靠你在大伙房挣那几个芥菜子儿,能开起这个铺面?别看我眼睛不大管事儿,可肚子里有数!”
齐三儿不语。
瞎喜又说:“别人都说你醉酒后说你的钱是‘飞毛腿’给你的……”
齐三儿涨红了脸,直说自个儿没说过。
瞎喜又笑:“梦里的屁,酒后的话,当然做不得数,不过兄弟呀,有些话可是酒后也说不得的,容易惹祸啊!”
齐三儿连连点头。
齐三儿杂货铺的对过就是纪家店,纪家店不光开大车店还外带还开着染坊。纪家哥们七八个,开店的是纪四。纪四能说会道,跟齐三儿特别亲热,经常拉齐三儿去他家喝酒,两人成了兄弟一般,纪四周转不过来时,齐三儿没少给他帮钱。成亲后,杏花曾说看那个纪四不怎么地道,还是远离他点好,听媳妇这么一说,齐三儿也觉得纪四好几次趁他酒醉打听飞毛腿倒是给了他多少财宝。齐三儿警觉起来,慢慢跟纪四也就来往少了,后来他要扩充店铺,就向纪四要账。纪四先是推来推去,后来一看推不过去了,就起了歹心。
那纪四跟齐三儿套近乎,果真是冲钱财去的,因为郭家屯传扬说因为齐三儿救过飞毛腿的命,飞毛腿就给了他一包财宝,让他回郭家屯过好日子。这话不是一点来头没有,如果没有外财,齐三儿那小子一辈子受穷的命,哪能做得起买卖?纪四虽然开着大车店带染坊,可他吃喝嫖赌啥景儿都干,家底儿早就掏空了,剩下的不过是个空壳而已。他没能打齐三儿那儿套到财宝,本来就很窝火,借齐三儿的钱他也根本没打算还,现在见齐三儿紧着要账,实在推不过去了,这天晚上他就假说还钱,把齐三儿引到家里灌醉,然后趁夜深人静就把齐三儿给害了。
纪四本打算把齐三儿的尸体趁夜里扛出去,可是房子临街,他又做贼心虚,总像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扛了几次也没扛出去,折腾着天也就亮了。纪四只好把齐三儿尸体藏到了多少年不用的染坊池子里,上面盖上些秸草什么的,白天继续开门做买卖。
却说杏花一夜不见齐三儿回家,自然十分着急,昨天听说去了纪四家要账,可是一大早来纪家寻找,纪四说齐三儿来是来过,可是昨晚来了拿上钱就走了。杏花更加着急,找些人去寻找,找了两三天没个消息,只好报了官。虽然杏花怀疑男人的失踪跟纪四有关,可没有真凭实据,她也不好乱说。
且说这事过去了七八天,齐三儿家里的人没找到,纪四那边也没能把齐三儿的尸体弄出去——现在都在找齐三儿,纪四更难找机会了,他想索性过一段再说,反正大冬天的也坏不了。不想又过几天,忽然来了伙子警察,进门直奔后院,直接就在那个废弃的染池里找出了齐三儿的尸体。纪四再不能抵赖,乖乖被警察带走押去了丰宁。
开始人们之说是警察办案用心,可是很快人们就传扬说根本不是警察的功劳,是有人用火炭写了字条丢到了警局里,把齐三儿尸体藏在哪里说了个清清楚楚。人们说这是飞毛腿干的,给齐三儿报仇呢。
大家都以为杀人偿命恶有恶报,纪四肯定得掉脑袋,没成想听说纪家人买通了官府,纪四没有定死罪。后来有人在外地看到了纪四,再后来纪四又大摇大摆出现在了郭家屯的老街上。齐三儿家本来人单,杏花一个外地人就更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眼看着杀夫仇人逍遥法外。
谁也没想到,纪四回来不久的一天早晨,人们就在他的店铺门口看到了他的尸体——他是吊死的,他身上还有一封亲笔自供,招认了害死齐三儿的过程。
人们不信纪四是良心发现自己吊死的,谁都坚信那又是飞毛腿干的一件大快人心事。
三
大黑山距郭家屯十多里路,这里山高林密,易守难攻,主峰黄花顶是个小平台,自古就有强人出没。民国这会依然有股绿林好汉在那里占山为王。老大叫王三刀,据说功夫很高,枪法也准。他们劫富济贫,说得上是股义匪侠盗。当地普通百姓并不怎么怕他们,倒是有钱有势的总是提心吊胆的,后来富人们筹钱请来一支军阀部队,要秘密剿灭网王三刀他们。为了不惊动山上的,那支部队深夜开过来后,根本没有进驻郭家屯,而是直扑大黑山。本以为是万无一失马到成功,没想到扑到山上后,连一个人牙儿都没找到,他们只好烧毁了房屋,空手而归。王三刀他们从此也就散了伙,后来有一位山上的兄弟落脚西南沟,他说多亏飞毛腿报信,要不那夜山上的兄弟们就连窝端了。那晚他们没有见到人,只是收到了报警的鸡毛信,王三刀说那是飞毛腿送来的信。兄弟只知道飞毛腿原来跟王三刀是好兄弟,后来王三刀占山为王,几次邀请飞毛腿上山,而飞毛腿习惯了独来独往,最后还是拒绝了,所以山上的兄弟谁都没有见过他,只从王三刀的口话中知道那人精精瘦瘦的,个子也不是很高,但腿比较长。
虽然百姓们不大很怕王三刀他们,但他们占据大黑山的时候,大黑山下的大北沟脑还是没什么人家。待到山上的散伙之后,那里渐渐地就来了七八户,凑成了一个松散的小村落。
王大宝家靠里,再往里就是那个姓常的单身汉了。老常的草屋和别人家离着能有一里来地,一个人养几只鸡种开几片地,平时跟别人来往也不多,乡亲们见面打个招呼也就过去了。
来沟里的人家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的穷苦人,到了过年有好几家买不起肉面,连顿饺子也包不起,王大宝家更是穷得连豆腐都没做。没办法,大年初一只能吃小米饭就山药萝卜了。
再穷过年也要放两根爆竹崩崩穷气,王大宝多了没买,只买了两根儿二踢脚,一根大年夜放,一根儿初一早晨放。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儿晚上,听到外面爆竹响得热闹起来,知道是发新旨了,王大宝出去放炮,没成想一开门却看见门口有包东西。他拿起来进屋一看,又有米又有面,还有肉还有鸡,外带饺子馅和一瓶子老烧。王大宝不信有这样的好事,可东西摆在眼前,又有老婆孩子作证,肯定不是梦。是哪个好心人看他们可怜送来的,还是老天爷照顾穷人从天上扔下来的呢?想不明白也不想了,反正能过个好年了,一家人赶紧欢欢喜喜包饺子。
大年初一拜年时王大宝才知道,大年夜里收到米面的不止他一家——家里过不去年的都收到了米面酒肉。
虽然不知道送东西的到底是哪路神仙,但这个年乡亲们过得分外开心。
转眼又是一年。这年王大宝得了场大病,孩子又长大能吃了,日子还不抵头年呢,到了年三十儿还是吃不上饺子。老婆说要是再有好心人给咱送点年过货就好了,王大宝说好事哪能年年轮到你头上。话是这么说,其实王大宝心里也是少不了盼望。
又到了发新旨时,王大宝出去放炮,院里找了一溜遭,连根鸡毛都没有。王大宝看看天,摇摇头,刚要回屋,突然觉得肚子不合适,就赶紧往茅房跑。
王大宝家茅房在院外,很简陋,就是用柴禾围了一圈而已,所以听到动静时王大宝从柴禾空里一看,一个人扛着东西悄悄进来他家的院子。王大宝赶忙提上裤子跑出去,到门口正撞见那人出来。那人没提防,被王大宝一把拉住,就着灯笼一看,这不是沟里的老常吗?
“啊,原来是你老哥啊……”王大宝惊喜地刚叫一声,就被老常制止住了。
“别声张,还有两家没送呢!”
“可、可是你哪来的那么多东西?”没忍住,王大宝还是压低声音问了句。
老常笑笑:“嘿嘿,借的……”
“你身上……怎么有雪?”王大宝这时才看清老常身上帽子上带着雪,鞋上也是厚厚的冰雪,抬头看看,响晴的天啊。
“多伦那边下雪呢——好了快拿上东西回去吧,好好过年!”老常说着飞奔而去,一眨眼就出去老远了。
“多伦?好家伙,好几百里啊,怎么会……”王大宝半天还在不敢相信地自言自语。
第二天,村里都嚷哄开了——原来给大家伙送年过货的是老常,原来老常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飞毛腿!
没错,老常可不是长得精精瘦瘦的,个头只是中等,却特别显腿,跟传说中那个飞毛腿一摸一样!
人们满怀感激和好奇去到沟里给老常拜年时,老常那两间小草房却已经人去屋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