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雪儿的喜日子,爹把她许配给了吴家少爷。前厅正在热热闹闹喝着订婚酒,可是雪儿却在后边闺房中暗自垂泪,因为她早已有了心上人。但她从小熟读过《女儿经》、《烈女传》,深知三从四德是女儿家的根本,所以她虽不情愿这门亲事,却始终未吐出半个不字。
忽听有人走来,雪儿赶忙擦去泪拿起了针线。待到脚步走近,雪儿早听出来人是她的心上人根柱,她不由自主地跑到了门口。心里咚咚跳着刚要开门,雪儿猛然想起自己现在的身份,她忙又停住了手。
“雪儿,开开门,我有话说!”根柱在外轻切呼唤着。这是这个十八岁的长工头一次直呼东家小姐的乳名。
房门颤动一下,却终究没有打开。雪儿慢慢挪到窗前,无力地说:“有话,就在外边说吧,从今往后,雪儿就是有夫之妇,应该严守妇道,不能让人说出闲话来……”
沉默一阵,根柱急切地又说:“我要走了,老远老远地走,这辈子怕再难见面了……临走,临走我想再好好看你一眼……”
“你,你走吧,千万保重、千万……”雪儿的话低得她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又不知过了多久,雪儿终于不顾一切地打开了门。
可是外边早已没了根柱的身影,只有阵阵交杯换盏声从前院不断传来。
二
雪儿订下婚,姐姐冰儿就被一乘花轿抬出了家门,吹吹打打送往赵家湾。待到姐姐嫁过,雪儿紧跟着也要过门,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他们杀人放火无恶不做,爹不敢再留两个闺女。
可是冰儿并没能逃脱厄运。半路上碰上了几个日本兵,他们打散了迎亲队伍,杀死了新郎,然后就在青天白日之下,把冰儿按在荒草摊子上,狼一样撕碎了她的大红嫁衣……
冰儿的尸身被抬回来时,雪儿爹抱着女儿昏死过去。老半天,爹终于苏醒过来,可他却像疯了一般对着女儿血污的尸身歇斯底里地嘶喊:“你、你让我怎么有脸见白家祖先啊!”叫着他又倒了下去。
雪儿的爹跟姐几乎是一同下葬的,但是因为冰儿失去了贞洁,便没资格再进祖坟,她被孤零零埋在了东山荒坡上。埋葬了爹和姐,如花笑靥再没有在雪儿如花的脸上绽开过。
吴家要接雪儿过门,雪儿却打发走了媒婆,要吴少爷直接来见她。吴少爷来了,他原来只是听说媳妇貌美如花,今天见面后,才晓得雪儿比鲜花还美,他一时看得呆住了。
雪儿轻声说:“少爷,我要跟你商量件事……”
吴少爷说:“什么事尽管说!”
雪儿抬起头,平静而坚决地说:“爹和姐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家中无男儿,只有我去为父姊报仇了!报仇之后如果我还活着,才能上花轿!”
吴少爷问:“你要如何报仇?”
雪儿说:“杀死两个兽兵!”
吴少爷望了她半晌,摇了摇头。雪儿眼中现出悲怨:“少爷不许我去?”
吴少爷点点头:“我不准你去,要去也得我去!”
雪儿摇头:“不,这是我家的事!”
“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我虽未拜堂,但有父母命,媒妁言,换过帖,过了礼,今生注定是夫妻,妻子有仇丈夫不报,枉称男儿汉!”
吴少爷是个面皮白嫩的读书人,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豪言壮语。雪儿望着他那坚定的神情,一个不字再说不出口。
一条大枪拿在吴少爷捏惯笔杆的手中,显得笨拙而沉重。他在头前走着,雪儿在后相送。到了镇口,他停住脚叫雪儿回去。
雪儿说:“我天天在这里等你回来!”
吴少爷把雪儿细瞧细瞅一回,凝重的脸上展开了笑颜:“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然后他忽然大胆又有些害羞地请求,“亲你一下行么?”
雪儿的脸上刷地布满红云,她几乎不能拒绝,因为他是她的夫君,他要替她去报仇……雪儿说不出不字。可是吴少爷凑上前时,她又害羞地一扭脸,于是她发现身后有几双窥望的眼睛。雪儿不禁后退一步,低头咬住了唇,过了片刻她充满歉意地说:“少爷,我是你的人,何必急在一时……你回来,咱就成亲!”
吴少爷点点头,毅然转身走去。
雪儿亮开嗓子:“你一年回来,我等你一年!你十年回来,我等你十年!你一百年回来,我等你一辈子!”
雪儿叫全镇都听到了她的誓言。
三
自从吴少爷离开后,雪儿便脸不擦粉,头不抹油,每天都到镇口眺望一阵。后来鬼子骚扰频繁,她又把脸涂得灰黑,成了个“丑女”。
吴少爷一去半年无音讯。花开满山青草遍野的一天,镇子里路过一队中国士兵,他们在镇上借锅烧饭,其中一个牛犊般的后生就一溜小跑来到了白家。
见到憔悴的雪儿,那后生竟不敢认了,可是雪儿却一眼认出他是根柱——根柱穿着破烂的军装,手里提着一杆伤痕累累的大枪。雪儿眼中现出光彩,她唤了声根柱哥,悲喜交加地向他扑去,可是扑到近前,她又硬生生收住脚,缩回手,噙着泪望着他问出一句:“是你、你……”
根柱说:“我跟吴少爷一样,都在打鬼子!”
雪儿眼中又是一亮:“你见着他了?”
根柱低下头,半晌无语。雪儿的心猛地一沉,竟不敢再问下去。根柱还要忙着走,他不想告诉她,却又不能不说:“吴少爷是条好汉,他用自己一条命,换了鬼子九条命……”
雪儿心里咔蹦断了一根弦,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醒过来时,雪儿发现根柱正抱着自己声声呼唤,雪儿挣扎起身,哽咽着问吴少爷说了什么没有。根柱珍重地从怀里掏出个扁生生的布包包,小心地打开,把一张印着暗红血迹的草纸展开捧给雪儿。雪儿捧过,只见那是一封只来得及写个开头的家书:
娘子,我已杀死日寇八人,能这么唤你了吧……
雪儿死死咬住唇,一任泪如雨下。
根柱又说:“吴少爷临去时,带笑让我告诉你,说他知道你不会负他,他死而无憾……”
雪儿闭上眼,忽然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仿佛是吴少爷迎亲的鞭炮。
“不好,鬼子追过来了,雪儿多保重!”根柱抄起枪,深深地望了雪儿一眼,便大步冲了出去。
四
一场恶战下来,八路军打死了大批鬼子,自己也只冲出去很少几个人。
枪声停下来后,鬼子把镇上的百姓全都赶到了镇前的大槐树下,鬼子头目恶狠狠咕噜了一阵兽语,旁边一个汉奸学舌说叫大伙说出谁是八路,说出来有赏,隐瞒不报统统死了死了的。人群一阵骚动,雪儿抬头,忽然发现了已换成便衣的根柱。她的身子一颤,僵死的心忽又疾跳起来。
渐渐地,人群恢复了沉寂。青木又咕噜一阵,日本兵就把机关枪对准人群做好了射击准备。汉奸催大伙快说,否则三分钟后就开枪。可是灰头土脸的百姓们面对黑森森的枪口,仍然如泥塑木雕一般。青木抽出战刀,哇哇乱叫,人群有些骚动,却依然没有告密者。
青木高高举起了战刀。
雪儿的心忽地一紧——她看见根柱正从人群中往前挤。她不顾一切地挤过去要阻止他。可是来不及了,根柱已快挤出人群了。雪儿的心高高提到了半空中。好在这时她看到根柱被最前边的几个人挡住了,胳膊也被几双粗糙的手抓住了。
这时汉奸悄声对青木说:“太君,杀了这些臭百姓也没用,咱们抓住八路还有大用途,我有个办法……”他在青木耳边嘀咕起来。
青木听着点了点头,就令鬼子兵把老人孩子赶到一边,又把剩下的青壮男女分成两帮。一个孩子哭叫着不肯离开娘,结果被兽兵抡起来狠狠摔到了石头上,那孩子惨叫一声抽搐几下便不动了。紧接着兽兵又把那个惨呼着“三宝”疯了一样扑出来的女人一刺刀捅死。
人群大乱起来。随着几声枪响,很快又恢复了死寂,连孩子惊恐的叫声都嘎然而止。汉奸又喊叫起来,说可以先放女人回家,有男人的还可以认领回去,但如果冒领则全家处死。
汉奸叫喊了几遍,终于有个女人战战兢兢走出来,从男人堆里拉出个四十多岁的苍老汉子,哆哆嗦嗦要往家走。不料那汉奸却又发话说:“太君说了,得当着大家的面亲个嘴儿,才能证明是自己的男人!”
那女人犹豫一阵,闭上眼在那汉子脸上沾了一下。兽兵有的笑起来,一个小头目咕噜了几句鬼话,汉奸又说:“这样不行,太君说了,要眼对眼嘴对嘴,实实在在地亲,要不你这汉子就是冒认的,统统死了死了的!”
那女人只得又跟汉子忍住羞辱,木呆呆亲了嘴,方才在兽兵的调笑声中被放走。
接着又有一个年轻小媳妇拉出了一个年轻男人,满脸羞愤跟他亲了嘴。
男人女人一对对走了,青壮男女两队人群在逐渐变小。雪儿忽然明白了——鬼子这样做不仅仅是对中国百姓的侮辱捉弄,这里面还埋藏着险恶的用心。望着男人堆里的根柱,雪儿的心越来越紧。
忽然,一个念头从雪儿心底蹦出来,春雷般从她的意识中滚过,她被这个念头惊呆了。
人越走越少了,根柱已经暴露在了最前边,青木的目光向毒蛇芯子一样正向根柱身上扫描。情况万分危急,不容雪儿再犹豫,她看看自己灰黑的手,终于迈着无力的两腿走出女人群,迎着兽兵阴森的目光和枪口,坚定地走到根柱面前,拉起他的手,柔声说句:“走,咱们回家!”
“你……”根柱刚刚吐出一个你字,嘴便被雪儿冰凉的双唇封住了。
乡亲们看到,蓬头垢面的白家二小姐靠在她家从前的“小扛活”怀里,一步一步走出了鬼子兵的包围圈。
五
雪儿一直把根柱送到了镇外树林里。根柱激动地握着她的手说:“雪儿,等着,杀够一百个鬼子我回来见你!”
雪儿摇摇头:“不,你就忘了我吧,记着多杀鬼子就行!”
送走了根柱,雪儿在东山坡为吴少爷筑起了一座空冢,冢前立起了一块木牌,上边写着:
亡夫吴浩男之墓
雪儿跪在吴少爷坟前,一遍遍忏悔着:“夫君,我对不起你,我跟别的男人亲过了,我已不是个贞洁的女人了……不过我会为你报仇的!”雪儿一边诉说,一边把吴少爷留给她的那张带血的家书放进嘴里,和着泪慢慢吞咽下去。然后她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掸尽身上的土,从容走去。
这天,鬼子据点走来一位一身素白的青春女子,手中挎一个用花布遮掩的竹篮。鬼子兵以为天仙下凡,菩萨转世,一个个全都看直了眼。那女子不慌不忙地轻轻一笑,说要见太君。鬼子兵乖乖带她来到青木的办公室,青木也立时直了眼。
女子柔柔地说:“我带来了一篮好东西,太君都来尝尝吧!”说着把手伸向篮里。
鬼子呼啦围上来。这时青木忽然发现篮子里冒起烟来,他刚叫声不好,没容转身,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鬼子们立时灰飞烟灭。
后来,吴少爷空冢旁又立起一座空冢,空冢前的木牌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