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畔。鳞次栉比的老式屋脊。蜿蜒的小路。水井。一扇窗,窗外是一块有待兴建新厦的旷地。
一个美俏的倩影在窗前掠过。
金娜突地吐出一枚瓜子壳:“还没嫁人,就整天粘在男家,少见!”当然这声音是轻轻的,轻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丰腴的脸色总是那么红润的金娜,三十七八岁了,看起来却要年轻得多。乌黑的长波浪,总是用桔红的绸带扎着,呈现着少妇的姣艳。这位水果商店的女出纳,和在县物资公司任职的丈夫以及11岁的独生儿子小喜,占据了水井边那幢总面积100多平方米的楼底相联的旧洋房。四壁完好,楼板坚实,置上壁灯、吊灯;摆事实出彩电、冰箱,同样的富丽堂皇。最终使金娜成为这个居民点的头等主妇的,是因为有一天,她家添了个液化气灶。电子点火枪那么一扫,噗地一声,蓝色的火焰便蹿了上来。自此,她的姣艳里添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每每路过她的家,就能听得见一个高高的嗓音——或笑骂,或吆喝,痛快淋漓得可以。邻居们起初瞠目结舌,后来也便习以为常了。
可是,这些天来,这儿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姑娘,时常路过金娜的家门口,牵引了左邻右舍的视线,反倒把金娜给冷落了。
墙都有是透风的。她就是住在此地东隅的弹簧厂的装配工肖顺的未婚妻,名叫郦爱蕴。25岁,还像个小姑娘似的纤小。只是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藏着不少曲折的经验的辛酸的体验。正面看她,妩媚得很;侧面看她,那脸的轮廓,长长的睫毛,端庄的鼻梁,秀丽的嘴角,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俏。有一次,她在路上走,硬是被一位剪影艺术家拖住,直至用黑纸剪下她的倩影才放她走。她的缺陷:只是个极普通的集体所有制钢瓶厂的极普通的电焊工。这不免激起金娜的鄙夷,鄙夷里还掺有点妨恨。
多么晴朗而又温馨的初夏天气。东隅门院前堆着沙石、灰浆和水泥。郦爱蕴卷起衣袖和裤腿,露出白皙的手臂和同样白皙的小腿肚。歌从那小巧鲜红的唇边漏出来。这个大约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她和肖顺决心把它改造成新的天地。
几天过去了。功夫不负挥汗人。这小屋,有了嵌铁栅的窗,有了结实的门,几件家具那么一放,便有了光采。
于是,街坊便有了议论,嗤之以鼻的有之,称道的也不少。金娜呢,倒觉悟得自己顿时不那么显要了,对这位姑娘更是横看不顺眼,竖看更不满意。
一件小事,促使她和郦爱蕴对峙下去。
这天,金娜倒垃圾,图方便,就倒在箱外。恰好被子手握扫帚的郦爱蕴撞见了。爱蕴凝视她:“金娜姐,你不能再走上一步?!”是征询的口气,含有批评的凛气,又是那么婉转如诉,倒使金娜发作不得。金娜把空畚箕在墙角敲敲,狠狠瞪了她一眼,没吭声。
金娜的报复心理越来越重,闲唠时总免不了要奚落几免郦爱蕴,过过瘾。
机会终于来了。郦爱蕴由肖顺陪着:“金娜姐,今晚请过来喝茶吃糖……我们结婚了!”
什么?不放鞭炮,不摆酒筵,就这样向邻居们一挑明,算是结婚了?真是新事一桩。金娜也按门按户去游说,满嘴的“贱货”二字。那个新婚茶话会,她自然没去参加,精神上像是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似的。
郦爱蕴和肖顺大大方地出门,又大大方方地回家。
邻居的眼光有了变化。自从这儿来了个新娘,这儿的路平展了;坑洼被填了,墙角落的垃圾被清除了;那东墙的角落,甚至出现了花草和小树。那全是爱蕴姑娘工余劳动的成果。
一天,郦爱蕴路经金娜家门口,大人的斥骂和小孩的哭叫直撞耳膜。
爱蕴抱起小喜:“金娜姐,教育孩子,不能用打骂的方式!”
“哼!”金娜掉头就回了屋,心里在骂,“工你管个屁!”
爱蕴哄着涕泪满面的小喜,随之走进金娜的家。她还是初次踏进这家门槛。她的眼眸烁光:“哟,金娜姐,你家使用液化气啦!”口吻里既有慕意又兼有惊愕。
金娜的脸色阴沉沉的:“谁家有福谁家用,也叫你男人弄一瓶来烧烧。”她有意撩怒对方,以便相吵起来好发发自己的威风。她太看不惯这个新娘子那种腼腆却又灼人的神态了。
新娘子脸上的笑颤抖了一下,话依然是软软的:“对了,金娜姐,要注意安全啊——你看,这气瓶和气灶相距太近,得拉开一点。”
金娜闻言,一愣,竟忘了回话。
俊姑娘含笑告辞。金娜失望极了,又没能吵起来……
多么爽朗的黄昏。郦爱蕴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回家来。她步履轻捷。一个月的虽然谈不上丰厚的但委实可以美化一下生活的工资,在衣兜里。尽管至今家里人还没有谅解她的爱情的抉择,她的简易的婚事遭来的唇枪舌剑还没有停止。她是个电焊工,钢板都能焊接,焊接人的感情,她同样有信心。
拐弯。水井。“啊呀!不好啦……”一个尖厉的女人的呼救声。
爱蕴的手拎包落地,朝呼救处奔去。
金娜瘫软在地。只见灶间那只液化气钢瓶上端,火在燃烧。主阀漏气。
“快关阀”!爱蕴大声喊,手去抓阀,被烫得缩了回去。滋滋的漏气声。蓝火好似几支氧气枪在喷。温度急速升高。身边没有棉絮之类的东西。她不顾一切地抱起燃烧着的钢瓶冲出门外。在旷地,她和钢瓶同时跌倒。
轰地一声巨响。空中腾起一片红光,上端卷起一团黑烟。瓶子破裂,耷拉在地。
风吹烟散。郦爱蕴爬起来,身上冒着青烟,半面头发被子烧焦,左脸颊红黑交杂,烫痕斑斑。一移步,一个趔趄,她又倒在地上。
金娜跪在她的身边,哭喊:“醒醒,醒醒,爱蕴妹子,醒醒!”
爱蕴睁开眼睛:“金、金娜姐,别难过……”
不久,郦爱蕴出院了。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她的脸颊只留下一条不易觉察的伤痕,给这个秀气的姑娘,增加了一点刚毅气质。
一年以后,肖顺的厂里分配给他们一套新房,座落在城郊南园新村。
装家具的卡车来了。七手八脚。爱蕴和肖顺也最后上了车。
“再见……常来玩!”邻居们纷纷道别。
爱蕴恋恋不舍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这当儿,只见小喜拎着一篓苹果,匆匆赶来:“蕴阿姨,我妈送给你的。”
“不必……多谢了!”爱蕴的脸贴在车玻璃上,伤感而又十分欣慰地啜泣着。
她走了。这旷地的天空上,云霞依然绚丽,那东墙下的花草被谁侍弄得越发茂盛,那是爱蕴姑娘留下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