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黄昏。小火轮的长跳板搭上江南的一个古老城镇的码头。
踏上故乡的土地,在矮墙旁有棵枝粗叶茂的石榴树的旧宅门前,他踌躇起来。
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泪水汪汪:“孩儿,你回来啦!”
“嗯。”他从鼻孔里发出应诺,不再吭气。
佳肴醇酒,喷香米饭,还有慈母的宽慰,都没有使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柔和,只是当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只大烟斗,撮上烟丝的时候,他眯起眼,微笑了。
火柴梗磨擦后,点燃了,也点燃了烟斗里的烟丝。顿时烟雾缭绕。老母亲被熏得咳嗽不停,退到卧室。
是受了某本书的陶冶,或者是摹拟某位名人,还是作某种戏剧性的尝试?说不清。反正,他有这么一只特大的短柄烟斗。随着间或发出的滋滋声,烟雾从他略大的鼻孔和焦黄的牙齿缝隙喷出,一圈圈,一股股。他的视线模糊了,他的满是胡子的脸也模糊了。虽然狭窄却十分洁净的餐间,充满了难于消散的辛辣的烟雾。
他在北方的一个城市工作。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行使探亲假回故里小憩。别人有过的,他也有过;别人没有过的,他不曾奢望。现在,他什么都没有。四十二三岁的男子汉,没有妻室,孑然一身。那些年,在乡下插队时,他爱过一位温婉而健美的农家姑娘,当他考取大学后,就和她断了缘分;参加工作后,他中意了一个北国女子,共同生活了两年,就既不痛苦也无愉悦地分手了。在单位里,他接受了一个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同事的协助,管理工厂的基建,工作得不紧不慢,既无受表彰之幸,亦无挨处罚之祸。一到晚上,他就把自己关在单身宿舍,手持大烟斗,随着烟雾追溯着,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妈,我出去串串门。”他望着窗外的新月,摸了摸满脸的胡子。
“早点回来。”老母亲深圳特区情叮咛。
出于对线路的抉择,他先拜访了一位在机械厂当钳工的小学同学。没有访友不值的遗憾。不敢认,惊叹,然后是互问长短。热烈的谈话持续三分钟,主人取下挂在墙上的吉他,自弹自唱起来。钳工是个业余作曲家,刚创作了一首通俗唱法的新歌。
烟雾缭绕。歌的韵律。他微笑了。他曾是母校红领巾合唱团的指挥,歌喉又好,连做梦都想当音乐家。现在,只有眼前的那股白烟。
“谢谢老兄,你是我的新歌的第一位听友,怎么样?提提意见。”主人拨动琴弦,征询。
他颇感突兀,吐出一口烟:“我?我能说什么呢?抱歉,抱歉。”
十分钟后,化工厂的跛脚化验师接待了他。格局简朴的小客厅。惊叹和拥抱是三分钟以前的事。化验师曾和他一起下乡插队,又同时参加高考,因脚跛落榜,后在“电大”攻读。主人把岳母刚捎来的桐庐山核桃倒满一桌:“吃!我在搞一项实验,请你指教指教,你可是正宗科班出身哪!”
“别客气,别客气。”他的神情有站起身的犹豫,却没有动身子。
化验师在家庭实验室里摆弄起烧杯、滴定管。五光十色。玻璃器皿轻微碰撞的声音。
烟雾冉冉上升。波光水影。他微笑了。读高中时,他的化学成绩在同年级里一直名列前茅。按照化学老师的估计,这个智商很高的孩子在化学方面是大有前途的。就是在“修地球”的那串苦涩的日子里,他仍在重温元素周期表。几经磨难,他果然成了名牌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现在,只有眼前的那股白烟。
不知过了多久,化验师走至客厅,抬手看表,惊叫起来:“都九点钟了,你一定饿了,我给你搞点吃的。”
“不……不饿。”他支吾着走了。
夜的湿度渐渐增大。他经过寂静的十字街口。突然,前面喧嚷起来。电影院散场了。
墙角有一对青年男女在接吻——那是一张电影海报。他的眼光盘桓着,装上一斗烟。擦亮火柴。
身后响起高跟鞋垢叩地声。他回过头。
一位颇有风度的女人发出惊叹:“噢,你?你?你不就是……”
他的眼睛一亮:“你?你……啊哟!”
邂逅。脸一红。她是位很有点名气的女作家,他的那个大学的中文系同学。他和她是在学校的文学社熟识的。他似乎喜欢她,她也曾向他暗示过爱情。因为她的父亲在“文革”中有点问题,他就下不了深入关系的决心;毕业后两人天各一方,也就没有再联系。
“啥时回来的?到我家坐坐吧,路不远。”女作家的素手朝前一指,她依然那么漂亮、洒脱。
书籍。方格稿。雀巢咖啡。她理了理秀丽的卷发:“我最近发表了一部中篇小说,批评意见真不少,我有点不服气。我念一章,你给评一评。”
烟雾缭绕。朗朗的书声。他微笑了。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对文学着了迷,博览群书,还试笔写给几篇小说。声响渐渐消失了。出现了一个芬芳的家。主妇就是那位女作家,而他则是那个家的男主人。水声。那位主妇在洗澡。男主人为她递香皂。她的水淋淋的凝脂般的胴体在男主人面前裸露无遗。白烟升腾。
门天了。进来一位魁梧的男子。
“我爱人。”她把丈夫介绍给他,又把他介绍给自己的丈夫:“这位是我大学里的同学。”
他如梦初醒,站立,匆匆告辞。
他走了,步履开始踉跄。夜,静悄悄,时而有小火轮的汽笛鸣叫。他抬头仰望苍穹。新月似钩,光辉而肃穆。他感到路旁的景物似曾见过。那窗扉?那灯光?对了,那窗上的人影就是那位当钳工的业余作曲家。怎么还没睡?挥动手臂,在指挥一个全体缺度的交响乐队?!他看愣了。
突然,他浑身一抖,一种久已生疏的心的愉快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