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海滨一个大城市洽谈业务,途经江南小城,临时下了车。他的孩提时代就是在这个小城里度过的。是来重温少年旧梦,还是作为一位巨贾,发一通抚今追昔的感叹,说不准。但他要去见一见小学的美术老师古先生,这个意念是鲜明而强烈的。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小学五年级时,他曾偷了古先生的一只石砚、一支毛笔和半截墨。事发后差点被学校除名,仰仗古先生出面好言,才保住了他的学籍。古先生还将这“文房四宝”赠送给这个家境贫寒的弟子,并寄予期望:喜欢美术、喜欢美吧,什么时候成了大器再来见老师。
他是要见见古先生的。虽然他的身份不是美术家、画家,但多少有点结缘。他在中原S城开设了一家私人公司,专门经营美术工艺品,几年来,着实赚了一笔钱。
三十年如烟云。当年的小学校址犹在。简陋的围墙没有了——改建成由一爿爿小商店连成的围墙。不凑巧。星期天。传达室老头告诉他,古先生早在三年前就退休了,家址不详。
他点燃一支烟。他还依稀记得老师的家址在幸福巷100号。当他踱到这条老巷时,眼前的景象大有改观。四周是新楼立,而幸福巷100号地段此刻已是废墟一片——旧屋刚刚拆除,将有新厦在这里诞生。
无处查询。
手里的拎箱是沉甸甸的。有两盒别直参、两只价格昂贵的石砚、三套湖笔、一打“金不换”墨。这是备作馈赠恩师的。
他在S城时,曾有传闻:古先生的晚年生活景况欠佳,又为了出版一本什么自己的美术作品画册,弄得家里空空荡荡,云云。
想到这些,他决定到小城的书店去看看,或许能买到先生的画册,或许还能顺藤摸瓜了解到些许信息。
进了小城唯一的一家书店,一无所获。那几位营业员回答他的关于买什么画册的问询,是一种难于推断的不可思议的晃头。
那就留上夜吧,反正时间尚宽裕。明天就好办了。他下榻在小城最有气派的怪客宾馆。
暮色降临。他在宾馆门侧被一个小摊吸引住了。摊主是一位俏丽的姑娘。摊上是各式各样的小包、拎包、钱夹。职业的惯性,使用权他驻足打量。
这些大包、小包,一律用质地硬朗的彩纸制成,或直筒、或折叠、或扇形、或梯形、或椭圆,连上轻巧的绸带拎手,别具一种情调。特别是那一种香皂大小的钱夹,手艺更见精湛——用细条硬质纸编织而成,美巧极了。
一问价格,相当地合算。哈哈,大有收获,如把她摊位上的产品全部“吃”进,弄到S城出售,不赚它个三五千才怪。
当姑娘知道客人是个大主顾时,激动极了,连声音都有点颤抖:“先生……您还要吗?我家里还有哩……”
他点颔,关要求马上去看货。欲叫出租车。
“先生,不远的,就在对面。”姑娘急急地表白。
对面。数米之遥。一个住房条件较差、又弥散着书香气的家。
跳上他眼帘的是一只只色彩绚丽的包,大的、小的、已完工的、未完工的。墙壁上挂的、桌上摆的都是这种玩艺。
有一位白发老翁和一位老媪正在忙碌着,彩纸儿翻飞,手指灵巧极了。
姑娘兴冲冲地喊:“爸爸,这位先生对我们的产品兴趣很大。”
老翁闻声即刻站起身,端详来客。
他的声音颤抖了:“您,您是恩师古先生?”
老翁愣愣地看着他:“是,是……您是……”
他说;“我就是阿塌,您老不记得了?”
“阿塌?”老翁的眼眸一亮,又暗淡了,“嗬,不怎么记得……”
他启发老师:“那一年,我偷了您的砚、笔、墨……”
老翁摇摇头:“陈年旧芝麻的,记不起喽。”
冷漠。心距。他不甚感叹。他一直记得恩师,恩师却对他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沉默。茶在冒气。他说:“你们的工艺包,我包销,价格由你们定。”
老翁喊:“小囡,拿酒来,待客!”兴奋至极。
酒半醉。老翁把这些工艺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是这样的:三年前,古先生行将退休时,想总结一生——出本自己的美术作品画册。当然是自费性质的。待钱囊空空时,画册出来了,得包销3000册。每册定价为58元,难销啊。
“现在还有2000册。”古先生指指内室的一隅。重重叠叠的小山。
空气有点沉闷。他的眼睛有点湿润。
“嘿嘿,真的,还没有请教先生的贵姓尊名。”老翁的情绪又高朗起来。
“我姓……我是您的……”他把“学生”二字咽进肚里,因为老翁不可能再回忆起什么了。
“还是我的小囡乖巧。一日,她编了一只小包玩,使我茅塞顿开。”古先生呵呵笑道,“现在大概已用去500多本画册,制成、编织的小包不下1000只,弥补了不少啊。”
他的眼角出现了一滴亮点。一边翻着古先先印刷精良的画集,一边说:“老师,您余下的那些画册我也全部包销了。”但他心里却说:这些“阳春白雪”恐怕难销,至于编制成工艺小包,那得另当别论呵。
“谢谢,谢谢喽!”老翁连连地致谢。瘦骨嶙峋的身驱不时地笑成弓形,由于高兴,大滴大滴的老泪洒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