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家里的女主人出了远门以后(马琳对外头都是这么说的),家里的三十多号人,每个人都能感到了家里发生的变化。以前不论什么时候,从哪个小门走进这个家,都会看见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情景:有男仆们的叫叫嚷嚷,有女仆们的嬉戏笑闹,有小孩子们的追追打打。马厩里有烈马的嘶鸣,禽圈里有鸡鸭猪羊的吵闹,花园里有猫、狗、鹦鹉、白鹇、鹧鸪、喜鹊和百灵鸟的飞跳,走廊上有堂客们喋喋不休的吵架斗嘴,库房里有老夫妻的扯皮叨叨,厢房里有小夫妻们的家常里短,大厅上有男客女客们络绎不绝的穿梭往来。由于女主人不太会持家,男主人生性宽容,齐家不甚苛严,只要他们两个没有遇到值得生气的事情,这个家里的每个仆人就可以过得自由自在的,比寻常人家里的少爷、小姐还要自在。
而现在,除了不识人情的烈马、猫狗、公鸡、母鸡、百灵鸟还在嘶鸣、啼叫以及不知愁滋味的小钢、小铜、平安等小孩子们还敢在花园里、走廊上玩耍笑闹之外,谁都不敢在家主面前放肆地喘一声大气。
绣珠掌管的书房、枫儿掌管的厨房和夏金贵夫妻三人职掌的仓库的情况要稍微好一点,其余人则各有职司,有事谨慎,无事远离,只有正屋里的婢女和嬷嬷们无可回避,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吃足了主人的惊扰和穷折腾。
因为正房夫人出走,家中无人主事,松儿不得不暂时代管了所有大大小小的家务要事,她所经管的事物之多权力之大,让马瑞等人一致认为“她就是那个家里的姨奶奶,只差了个名分,三郎迟早会给的!”还有甚者编出了一个很滥的故事:“兴许咱家的三奶奶就是因为她的丫头被收用了才气跑了!”这个说法后来得到了全家族的认同,秦夫人知道后挺高兴的,说:“那个丫头为人本分,最听使唤,心思又细密,到今天才收用实在太委屈了!”众人都认为很快该有喜酒喝了,可奇怪的是新年已经快到了,马琳好象还是浑浑噩噩的,众亲戚朋友也没有接到请喝喜酒的大红帖子,聪明点的人渐渐看出来了点名堂,猜测事实可能与传闻有误。
事实则是由于男主人的情绪无止境的持续恶化,一直都在期待、失落、相思和自怨自艾的恶性循环中反复,疏懒应酬人事,登门来的客人越来越少,奴仆们的正常生活乐趣全被家主粗野暴戾的呵斥压抑在了低声默语的状态下,只有当他外出公干不在家的时候,仆人们才敢舒口长气。
至于他本人的生活规律则全乱了套:白天他象所有单身汉一样胡乱吃饭、胡乱穿衣、胡乱酗酒,胡乱游荡,胡乱睡觉,如果有一天松儿照管他日常起居的时候出现了疏忽,他就会整天保持着胡子拉碴头发散乱的形象;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到了晚上,彻夜的失眠长期折磨着他的身心,他不得不象个夜游神似的守着一座空荡荡的房子靠胡思乱想和长吁短叹或者别的什么不能说也不可说的勾当打发时间。
他居住的正屋大厅房,本来家具摆设东西都搬空了,虽然后来枫儿添置了一些必要的东西,但还是显得空荡荡的,不论在哪个角落走动都能听见哄哄乱响的回声,人住在里面就象一个脱去肉身的蝉蜕一样空洞冷漠。再加上腊月里天寒地冻,院子里,屋顶上,到处都是白雪皑皑的,把丫头们原本恐惧和怯懦的脸色映照得更加苍白了。只有偶尔在文夕、文朝跑过来玩的时候,这所房子才会让人觉得有些生趣。但是由于他们总是问他要母亲,弄得他心里难受,口里无言,欲哭无泪,他只好要乳娘尽量不要带他们过来玩。
在他记忆里,这个家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呀!以前多好啊,到处都有人的笑声,尤其是女主人的笑声最欢畅,最好听,她笑起来时候浑身都在动,总是能把身边的人也感染得一起跟着大笑,好象满屋子的东西都会跟着她的笑声跳舞似的。马琳特别喜欢看她笑,尤其喜欢在她笑的时候跟她斗嘴,如果能把她逗成一副杏眼圆睁,怒气冲天地朝他挥舞拳头冲过来的模样,他就会更开心,那种感觉就好象玩斗鸡赢了大钱似的特别有意思。
可惜,那样的日子就如飞走的黄鹤,一去不回头了!
如果把爱情比作人生里的最灿烂的焰火,马琳的爱情故事应该是所有焰火中最灿烂、最耀眼的一束,然而当光华陨落之后,弥漫于空气中的那股浓烈的硝烟味也是最刺鼻、最难受的,以致于整日整夜刺激着他的感官令他痛苦得窒息欲死。他觉得自己象个不幸溺水后又遭遇旋涡的落难者,整个生活整个情绪都在跟着旋涡的流水在旋转着下沉,令他无法自拔!
虽然这个冬天是住在雕梁画栋的豪宅里,但他过得并不比去年的冬天要好多少,漂泊江湖时的孤独感和凄凉冷落感象袭人的北风一样无所不在。也许作单身汉和作流浪汉的滋味本来就相似吧!
他憎恨这样的感觉,也讨厌满屋子冰冷冷、空荡荡的气氛,这种氛围很容易让他产生消极感,他觉得自己背负的那座豪宅里,值得他留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除了责任,就是房子、财产和奴仆。至于他自己的家,因为没有了妻子和儿女身影,只是一座属于他的空房子而已,就象一个被吸光了蜜糖的空玛瑙瓶子,拿在手里不由自主就会想到要抛弃到垃圾桶里一样,现在之所以没有丢弃,只是因为空的玛瑙瓶子还能值些价钱。
一天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对着空洞的屋子喃喃自语:“奇怪!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家里走了几个人吗?我有的是钱,再买几个回来不就得了。”
的确蜜糖吸光了,剩下的空玛瑙瓶子还是可以再利用的,比如买些新的蜜糖装进去不就行了吗?于是在天亮后他心血来潮似的跑到教坊司,一口气要了二十几个乐伎舞娘回来,然后再买了十几个小丫头,把家里的每个空着的院子都填进了一位美妾和数名娇婢。
当天晚上,他的宅子里人气陡增:大堂上丽影翩跹,鼓乐丝竹,缭梁绕柱,声穿瓦砾;回廊里使女们捧酒端盘来来去去,络绎不绝;厨房里厨娘忙着烹鱼煮翅,煎炸炒熘;畜圈里小厮们磨刀霍霍奔向猪羊,还有几个仆妇围着鸡笼忙着拔毛宰杀,闹腾得鸡飞羊跳不亦乐乎。
这才叫要过年的气象嘛!马琳觉得不再孤独了,心满意足地坐在太师椅上倾听着家里人发出的每个声响,好象院子的每个角落都在响着使女们的走动声和莺莺燕燕们嬉戏玩乐的笑闹声。
马瑞闻讯跑来凑趣,咋见他家里添了这么多的乐人和美女,喜得眉开眼笑,痴态复萌,立刻提议他应该多找几个相与的人来凑趣。他想了想,觉得一个人玩的确是没啥意思就同意了。
半个时辰后客人陆续到齐了,都是从前厮混过的狐朋狗友;有赵氏宗室的王孙若干,有公主驸马的公子几名,有尚书和侍郎老爷的衙内数人,还有李太妃外甥、刘太后的侄孙,王贵妃的哥哥,张美人的弟兄,等等皇亲国戚十数名。一干人与马琳有多年未曾欢会,今日齐聚一堂,重添酒宴,再叙旧交,那亲昵的情景就好比是众星簇月,百鸟朝凤一般热闹喧阗。
席间有赵氏一王孙乃落拓宗室,对马琳早有攀结之心,苦于一直未曾有机会,今日他得信最早来的最早,故而坐到了离东主最近的右首第一位,遂将执壶添酒的差使拈在手中,在得知他家夫人出了远门,他本人所行放浪形骸无所顾及,便以为他是想趁着老婆不在家过把无人拘管酒色瘾,遂逗趣说:“今日难得你家里自在,这杯酒庆贺老弟今日‘浪子回头’,复归就里!”马琳大笑,说:“你这酒喝不得了,喝了会犯糊涂的,我等本就是浪子,回了头岂非要作中规中矩的夫子了!”
这时坐在他左边次座的钱驸马的长公子说:“你说的不妥当,先前三郎本来跟我等一样是浪子,后来回了头奋发图强才作了及第的举子,伺殿的将军。他有了这般大作为,我等望尘莫及。今番再跟我等厮混到一块也只是偶尔为之,哪里谈得上‘复归就里’,充其量也只说得上‘偶归就里’而已。”孙尚书的高弟、柳侍郎的衙内,李太妃的外甥,韩太后的侄男,王贵妃的哥哥,张美人的弟兄以及他们各自带来的陪客、清客、帮闲、师爷、家奴、名妓、优伶等人纷纷点头称是说:“有理!”“有理!”“有理!”......
马琳摔袖子说:“挈--什么偶不偶的,从今日起,到春节上元止,我定要天天欢会,夜夜筛宴,明晚,后晚,再后晚,你们大家都要到我家来玩,这样才叫有理。”众人都知道他惧内,纷纷想:“奇怪,他要玩一个多月,他夫人过年也不见人,难道是跟人跑了?要不怎么连过年也不回家?”
马瑞猜大概是他家那口子又闹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让他受了刺激才突然变成了这副样子,有点为他担心,兼而也想打听打听点小夫妻的私房事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就问:“三郎,你家里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最近总是浑浑噩噩的,今天又突然把家里搞成这样,会不会是有什么心病?”他大怒,斥道:“你才有病呢!就许你家里四个老婆热热闹闹的,我多买几个妾回来就是有病了吗?”唬得马瑞等人不敢再问,均想:“我们家里虽然妻妾多,但正妻都在堂,独你家只有新妾没有旧妻,定是出了什么事?”但众人不好再问,抱着满肚子疑团混混呶呶闹腾了一宿。
散席时,有个最会怂恿蟋蟀说合交易的帮闲献上计策,众人次日改换名堂,纷纷如约带来了自家的虫蚁,摆满了大大小小四五张桌上:有银丝笼子装的铁头蛐蛐,有楼台笼子装的铜头蟋蟀,有金漆笼子装的黑头促织,有黑退光笼子装的长大褐将军……一个个小过笼排开来,只听见唧唧踽踽响成一片,天籁声声舒心悦耳,比昨日咿咿呀呀的丝竹还要好听。众人先抓阄排序,然后依次放到八宝蟋蟀盆里赌钱耍。马琳家里养的好蛐蛐都送给娘子装箱带走了,家里没有好虫蚁,连斗了两场都输了,借了马瑞的两个好蛐蛐,勉强斗了一负一平。这时有个上心的清客替他找来了一个调虫蚁的好手,他花一两银子买了一只个大黑长的“小张飞”,再斗,“小张飞”连赢回了两局,喜得抓耳挠腮,将赢的钱又买了两只上好蛐蛐,与众人一直赌到日薄西山方才收场。
后日的安排自然不消他动脑子,就有几个约了斗鸡、斗鹌鹑。大后日雪霁天晴,红日当空,众人提议邀来齐云社的艺人观看蹙鞠关扑赌球。第五日因前四日通宵豪赌纵欲无度耗费了太多精神,众人皆叫嚷疲累遂歇了一日。于第六日约齐了去潘楼街的鹰店买鹰。马琳买了鹰鹞又思谋去田猎,众人遂于第七日挈了驹马鹰犬出城行猎。
打猎时,马琳一路上瞧着跨下的踏青风触动了伤心事,思忖这马简直就跟自己和她的情分一样,马在她那里,她的情分就在,马不在她那里了,情分就全没了。心事上来一时烦恼不已。偶然看见路边上有个当地的知县带着美妾郊游赏雪,白雪容颜相映红煞是好看,就将踏青风与那知县交换,要了人家的美人回来,知县不敢不从,牵了马忿忿不平的去了。众人见他如此作为纷纷纳罕不已,相信他是彻底摒弃善性回归了我类。
马瑞是个从人如流的性子,从前看着他向善时候得了诺多功业他也想从善,现在看着他堕落自污,自己也跟着往污地滑,遂胡天胡地地跟着他厮混了半来月。期间马昭也过来看过,见他如此作为料想是情场失意为排遣忧闷暂时胡为,时间久了心情风貌自然会好起来的,兼且顾虑到父子已经分家立业,老父不便多事,遂没说什么就离去了。众人见老侯爷撒手不管儿子了,越发恣意妄为,更兼他家没有妻子儿女同住,万事方便,不出几日便将马琳的家闹腾得遍地狼籍。
那些个教坊里出身的姬妾能有几个干净的,还有的老早就与这些朋客们相好过的,如今过到了他的家里也作风不改,背地里和先前的情夫奸汉勾勾搭搭,只瞒着家主一个。一干忠厚家仆见夫人走后家主性情大变,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皆惶惶不可终日,又不敢犯上规劝。他们胆战心惊地度日犹被众嬲男女嫌憎妨碍了他们的好事。
不久,李嬷嬷、黄嬷嬷就被新来宠姬蕉凤和奴婢们合伙背后中伤被排斥出了正房,落到厨房打杂。松儿也因为帐目上的问题被两个小夫人玉茱、石榴合手刁难,告到了家主面前,好在马琳念在她往日照管家事的功劳苦劳,没有相信她们的谗言,也没有让她交出财权,只罚了她一个月的月银。老仆们得知愈加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一天上午,马琳仍然大醉未醒,有李太妃的侄男,王贵妃的弟兄又来作客,二人早受过蕉凤等人教唆,窥觑松儿、绣珠颇有姿色只苦于没有机会得手,趁着今日家主宿醉未醒混入后宅意图谋奸二婢,幸亏被小丫头睿儿看见及时叫来马直、秦科等家人。马直对他们早看不顺眼,擒住二人一顿拳打脚踢,将两个登徒子打得鼻青脸肿,鬼哭狼嚎,秦科则拿来绳子捆绑了,推搡到正堂交给家主发落。
马直将绣珠和松儿险遭禽兽荼毒的经过如实禀告主人,然后将家里财物接连遭到失窃的事情况也说了。马琳听后懊悔不已,意识到自己这些时日的所为实为引狼入室,再仔细查点家中的钱财珠宝物件,遗失的甚多。别物到在次,只少了皇上赐的一个紫色玻璃瓶和一个水银灌制的双层玻璃暖水瓶以及两个端砚台,一幅米芾的《千里江山图》和一幅李成的《寒鸦图》,等六件东西价值最为昂贵,令他心疼不已,一气之下将二奸徒打轰出家去,叫马直往开封府并报案,要提刑院赶紧派人来。
不久,开封府提刑院派了一个提刑官和两个差役来家里查点失物线索。提刑官查问了案情后对马琳说:“贵府近来的外客极多,一时难以查清系何人于何时所盗,嫌疑人最大的应该是赵安、钱绥、胡镜三人,一来是他们都穷,二来是他们的身份能够进入书房、内室看见这些宝物。”
“他们很穷吗?他们不是很有钱的样子吗?”
“他们几个虽然是宗室王孙、国舅公子,但是他们的父母过世后,留下的家产早在几年前就被他们败光了,这些年他们一直在靠亲朋接济为生,有时候还教唆人家嫖妓抽点分子,只是表面穿的光鲜而已。”
“是这样,我怎么没听说过呢?”
“这种事情他们都忌讳得很,我们也是查案的时候去了他们的家里才知道的。当然也可能是经常来这里走动的帮闲、师爷和穷酸清客,他们都是些在井市里院街里混吃混喝的闲杂无赖之徒,借做客机会溜进内室顺手牵羊带走人家家里东西是他们常干的勾当,但我们也只能怀疑,不能无故滥搜。第三种可能就是有贼人混进来作案,尤其是女贼,最善于跟在伎家侍女的后头作案,伎家以为是主家的使女,主家以为是伎家的人,混淆难辨,防不胜防。”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这个案子呢?”
“潘楼街一带的鬼市子专卖字画器皿,夜里聚早上散,是贼人最好的销赃场所,现今惟有到先鬼市上找到赃物线索,再顺藤摸瓜方能捉到真正的窃贼。”
“那要是他们没有拿到鬼市子销赃,我的东西岂非寻不回了?”
“现在天气寒冷,如果是拿了暖水壶的贼,多半会留着自己用;但那几个拿了别的物件的人都是为财,应该会想去卖钱的。难题只在于新年将近,鬼市子已经停了十之七八,惟有等过年后,夜市早市兴旺的时候,贼人才会来拿赃物出来卖。”
“这就是说,我的东西一两个月也难得找回来了!”
“正是如此,而且还得排除过年有人拿赃物贿赂别人作厚礼的可能。倘若有人要收藏名画,稀罕器皿什么的,就不会拿到鬼市发卖了。”
送走魏、安两位提刑官,马琳心头异常不平,陡然添了七分的怒火无处撒泄,花了诺多钱钞,一滴蜜糖没买到却买来一窝的脏水,还折了不少宝贝,真是晦气!
恰好这天夜里,众纨绔浪子又来作客,歌舞酒宴正欢畅酣热之时,有个狐友不知道悄悄地跟他说了一通什么混帐话,惹得他当场狂性大发,又摔酒杯又踢桌子。马瑞与众狐友不知就里纷纷来劝,他竟黑着脸把蕉凤、玉茱、石榴和一干优伶、乐师、歌娘、舞姬统统哄出了门,连同这些个亲朋狎客、帮闲、清客一并撵出了门去,只留下了那个被他用踏青风换来的叫如雁的小妾,因新来咋到不敢招摇,避居在别院静所,躲过了一场羞耻。
一干人在门外头被唬得哆嗦了半天也不知道那人为何事开罪了他。追问事情原由,大伙才知道那肇事者对他说的事情,大伙听了之后都觉得内容也不怎么混帐,人家孙尚书家的老衙内只不过出于喜欢,对他的迷人的神采仰慕了很多年,今日鼓足了胆子对他倾诉了满腔“相思之情”而已,结果就遭到了这通惊吓。众人见他喜怒无常,行事乖僻,从此再也不敢拢他的边。
被撵出来的蕉凤、玉茱、石榴等人更是羞臊难堪,众女娘气愤不过,将他的前时旧闻今时家丑,夸大了百十倍四处张扬污蔑,还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马蜂子”,寓意他的情绪象马蜂一样,一窝蜂来,一窝蜂去,疯癫无状令人捉摸不透。
其实马琳也不是发疯,他只不过是把从前很喜欢的、现在却不喜欢的一些人从身边赶开而已,就跟穿了一件很多天的衣服,突然发现这件上面有个窟窿,那件过了时,都不想再穿了一个样。只不过他与人家做法稍有不同:人家喜欢收藏,不论新旧过时都要藏着不给别人用;而他认为那些“衣服”还很光鲜,自己不喜欢了,藏着不穿也是浪费,不如扔出门去给别人穿,省得放在家里占箱子,如此而已。
一晃小年到了,应该给孩子们准备过年礼物,但是马琳好象忘了自己周围还有那么多个孩子要打发,和往常一样起得很晚。将近中饭的时候,他才被从洞开的雕窗外射进来的一屡明晃晃的阳光唤醒的模糊的意识,接着松儿就进来了。她披着一件大红绸底衬外缝白色羊羔皮的连帽斗篷,斗篷上面沾满了白色的雪花粉屑,她好象急于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事情,连皮帽子也没有取下来就开口对他说:“我刚才去给刘太医送诊金,刘太医忽然问起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什么话?怎么个奇怪法?”
“他问我:‘你们家的夫人为什么怀了孩子还要出远门?’我听了非常奇怪,就问他原因,他说几个月前他来给夫人看过病,当时夫人已经怀有身孕了,当时他还开过安胎药,药方还在他那里呢。”
马琳宿酒未醒头正疼,没有听清她的话,表情毫无反应,她又说:“难道你还没有懂得我的话吗?我是说夫人走的时候带走了你的第三个孩子。到这个时候应该有五个多月了!”
“是这样!我怎么没有听她说过?”马琳嘟囔着,他开始有点明白当初她决定走却意外拖延了几个月仍然没走的真正原因:也许她临走前发现怀孕了就已经不想走了,拖了几个月只是为了等我主动过去亲近她,挽留她。她真是太骄傲了!想留下也不肯让我知道她怀孕的事,哎--那天真不该那么猜疑她!一个外人眼里的弃妇怀着大肚子回到娘家,那将会是何等的烦恼与苦楚呢?
“你得把夫人找回来才行,你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到外头。”
顾不得害怕岳父责骂,他赶紧写了一封道歉信,谴马直带信往徐州接人。
新年过后,一连放晴了十几日,马直快马赶回了家。他只带回了一封王晨的书信,另外报告说夫人半道甩了李潇,根本没有回过娘家。马琳叫苦不迭,这样的结果比不去人送信慰问还要糟糕,果然打开岳父的信后看见的是王晨在愤怒之下写的缭乱狂草,他在信中毫不客气地骂他是无赖,欺人太甚,并声明他的女儿不是他想要就要、不想要就随便乱扔的垃圾,倘若他们母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会来京城宰了他!
信刚看完,得到线报的秦夫人就领着一大堆丫鬟仆妇跑进了屋来,她对在外头流浪的人的生活如何丝毫不会关心,但她没出生的宝贝孙子或孙女同时与之失踪那绝对是不可容忍的坏消息,她只惟愿在跟前欢蹦乱跳的小孙子、小孙女越多越好,假如不见了一个就等于剜掉了她的心头肉。她看完信后大发雷霆连声骂:“这王家相公太不是东西!”信手将信扯得粉碎,然后就开始驱赶奴仆快去找丈夫和继子来想办法。她对丈夫和继子的说法是:“你们得赶紧想办法去找人!”对亲生儿子的说法则是:“找不到那孩子你就别回来。”于是马琳就在遭受无辜冤枉以及妻离子散的双重精神折磨之下,进而被母亲驱赶出了家门。
那天以后,他就失踪了,很长时间的没有回家,偶尔回来也只是洗澡、换衣服、拿钱,连年过完了,皇上要召见也找不到他的人,马昭只好替他拟了一份休假书应付了事。
有一天,马直在城外鬼市子里的旮旯弯里打听到了他的消息,才知道他失踪的那段时间天天都泡在东水门一带那些只有水手、跑船客、流民、乞丐、穷赌鬼和江湖客才光顾的酒馆、客店里,整日和一群井市里的二流子、破落户厮混。二流子和乞丐团团们不仅要帮他打听夫人的消息,打探暖水瓶和端砚、字画等失物的消息,还得想办法伺候他,给他找乐子。酒足饭饱后他通常会跑到赌场里厮混,赌赢了的钱都买酒喝,赌输了就去找丐头和地痞混混,向他们索要钱花,他们收丐捐、保护费、规费都得先孝敬他。他拿了人家的钱也都是用在请客买酒喝,认识他的人都说经常看见他喝得醉熏熏的找人打架混斗寻开心。
马直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草市上和一个叫化头索要零花前,今天是收丐捐的日子,那花子团头驱赶着群丐才跟草市保护区里的沿街店铺收完了丐捐,看见他来了就要偷跑,但没有跑掉,花子头哭笑不得,说:“你个作大将军的,干吗还要问我们这些叫花子要钱耍?”马直听他回答说:“你的钱好耍些呗!”花子头无奈只好按常例分给了他一半丐捐,约莫有三、五百吊的铜钱和半包散碎银锞子。马直看着稀罕,问他:“你为啥抢叫花子的钱?”他说:“你懂什么?他哪里是叫花子,他是这个码头的地头蛇,我拿他的钱是劫黑济贫,你懂吗?”马直听了肚里直笑,估计他从前在外头的时候也是这么混的。
接着他又大侃起了丐捐,他说:“这东西,就跟衙门收的税一个样,不同的只是:一个在违犯王法收,一个按照王法收。我拿自家的钱财去花去救济穷人,叫行善;我劫了非法的钱财去花在交捐的店子里,一样叫行善。你说是不是?”他见马直懵懵懂懂听不明白,说打住话题问:“你有什么事找我?”
“如雁夫人托我找你回去,她说她有话要问你!”
“如雁夫人,那是什么人?”
“就是你用踏青风换回来的那个女子,她来我们家已经两个月了,你还没有去她屋里坐过一次,她叫我找你回去,她说她要当面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想要她,就放她回庞县令家去!”
马琳听得糊里糊涂,这才想起自己好象讨过这么一房小夫人,只是要来之后就把人家给撇忘了。他蠕蠕半天说:“你替我送她回去好了,顺便把踏青风要回来,就跟庞知县说我不换了!”马直忍不住吃吃大笑。他也觉得自己行事荒唐好笑,数出三百吊钱给马直说:“你把这钱给庞县令,就说是我赔给他的。”
马直把三百吊钱和如雁送回庞家,庞县令无端惹来一场羞耻气恼不已,又不敢不从,收了钱命人将马匹还了他。
马直骑着踏清风回家的时候偶然遇见了红绡,红绡早听说他家的怪事一箩筐,就问起马琳的情况。马直把主人家里最近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红绡说了,还告诉她:“自从夫人走了以后,他整日都过着酗酒、打架、胡闹的颓丧生活,现在好点了。如果夫人长时间找不回来,我担心他又会重蹈覆辙。”
马直的担心一点也不多余,这阵子连番累次的宴饮、作乐、酗酒、赌博、打架,并没有抹去马琳心里的苦闷,反而让他更加迷失了。这种迷茫失落的感觉是从前所没有过的,从前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难困苦,他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知道他经受的一切苦楚和磨难都是为了能够得到--爱情和生存。
但是现在,爱情没有了,生存的种种危机没有了,他就象个被拆卸了引擎的小船漫无目的逐水漂流。他觉得自己的内心世界乱糟糟的,跟这个该死的外物世界一样混乱无序。照他的逻辑来推演如果这个世界不是那么污七八糟的,他也用不着象个蜗牛似的背负着一座这么沉重的豪宅过这种平庸乏味的孤独生涯了。
这个时候,红绡找到了他。红绡很是可怜他,想帮他治治心病,按照马直说的地方找到他,她告诉马琳她们已经搬到了北斜街的新家,那里很漂亮,建议他住到她那里去。马琳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住到院街好象不太合适,可他实在不愿意回到自己那个空荡荡的房子里住,而且这阵子住在客栈、酒馆和贫民窟里都不开心,就答应了红绡,于是他就象个没有目的小船被热情地风尘女郎带进了自己的港湾。
任何一个太平盛世在步入衰败的时候,都会产生一些非常严重的社会问题:破产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大面积增加,赤贫阶层越来越多;其次,贫富极端分化,赌博、宴戏、奢靡之风在社会上泛滥成灾;其三,盗贼遍地,强匪乱如麻;第四,越来越多的人群流堕风尘,寄食于倡业、*业,促使无限制的滋长繁荣等等,这些社会病就象一连串的怪圈将人民裹挟入更深更广的苦难的循环之中。
百姓为了谋生,或加入赌博业,或参与*业,或卖儿、卖女,或为奴、为娼,或啸聚山林为匪、为盗、为贼、为寇,或聚众闹事冲击官衙以示反抗,或被张角、方腊这样搞秘密结社的宗教领袖鼓惑、利用,加入行列,最终走入农民起义的浩荡洪流。
反之,国家统治秩序在遭受到农民起义沉重的打击之后,统治力量愈加虚弱,社会秩序愈加紊乱,进而步如新一轮更加肆虐的土地兼并和吏治、法制的腐朽、败坏,以及更加严重的、泛滥的社会问题。恶性循环依次反复、扩大、不断升级,就象一个巨大的旋涡,越卷越深,最终将已经是昨日黄花的太平盛世卷进历史的黑洞。
马琳在流浪江湖回到东京之后,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正是这样一个太平盛世的没落的时期。这时期的东京城外,土地兼并已达登峰造极,即使是身为高官退隐的父亲也不能免遭被强霸田畴财产的厄运;这时期的开封城里,家家户户贪慕奢侈,男男女女个个迷恋叶子戏、关扑、赌球、斗鸡、斗鹌鹑、斗蛐蛐、赛马等等赌博游戏,连七八岁的小孩都知道玩色子、掷铜钱、扑正反。
富豪和贵族之家更是宴戏无度,穷奢极欲,就算是没有几个钱的人家也要爱顾体面,养几个会吹弹、能歌舞的艺伎放在家里头奉客,还有甚者不惜给老婆、女儿吃粗粮穿绢衣,也要省出钱来给艺伎婢女置金银著绫锦。至于民间百姓教养女儿乐技鬻色的风气更是愈演愈烈,人们争先恐后将发家致富的希望寄托到了容貌出色的女儿身上,致使街头巷尾的妓馆娼寮遍地开花,光教坊司所管辖的倡家户籍就有数万户之多,民间还有无数私娼、暗娼无法统计,官妓、私妓、营妓、家妓;男妓、女妓;老妓、雏妓、红妓;声伎、艺伎、色妓、名妓……形形色色,无奇不有,其密集程度就跟东京的酒馆、茶舍一样,比比皆是,有外地客乡人将孔圣人的话信手拈来改了改,戏称为“食色并重,性也!”。
称内各种档次的妓馆都有,面面俱全,其中犹以朱雀门外的外御街和南北斜街的妓馆最为高级富丽,几乎云集了城内所有色艺并重的上厅行首和私家名妓,吸引得无数膏粱子弟和游佯学子前往入马。
这里的街道:宽阔整齐,鲜亮平坦;这里的行人:仆马云集,美女如霞;这里的店铺:精美雅致,繁华热闹;街道两边还植有无数的繁花绿树,此时临近春夏之交,满街花草望之如锦如绣。由马琳全资注入原始股,再经红绡主持壮大的“新群芳馆”就坐落在北斜街的中轴上。
刚住进这里的时候,马琳对她们的新住所感到非常吃惊,几年不见,她们一个一个好象都发了大财,不仅新居地价昂贵,门前仆马众多,院墙内阔大的花园以及房屋里面的奢华陈设也着实让他感到意外。一进门就是个布满游鱼假山的大池塘,池塘上一架平直宽阔的廊桥,桥后有几条石子路蜿蜒通往雅阁厅堂,花园里分布着七八座房屋,五、六行阁楼。中间有走廊迂回曲通,廊边还有连片的花卉假山装点两侧。阔大的庭院里另有小亭、怪石、池塘、木桥、流水点缀,雅致幽径之间不时有拥着艳装妓女的膏粱狎客豪少穿来往去,男子佩带的容嗅和女子熏染的麝香与花园里的栀子花香混合一处,形成了一种更浓烈的香味,被风一吹卷得一路都是。
大概是红绡很留恋在他家作侍姬的那段时光,把新居花园布置得跟柳汀池一模一样,只是占地不如他家的大,如果没有这些神态轻浮的男男女女,马琳几乎以为回到了自己家的花园里。
登堂入室后所见更是风雅奢华,不仅不输与京城大户富家的居所,反比别家豪宅多了一番靡靡熏熏的气韵景象。呼吸着房间里弥漫了玫瑰花露的空气,仿佛将他满腔的愁丝烦恼也熏化了。他觉得好象跌进了温柔乡里,脚下有丝锦软毯铺地,踩着舒服极了,墙上有名人字画高悬,桌上器皿物件样样精妙,销金泥银帐幔后走出十几个怀抱乐器的侍婢舞女,各个妩媚妖娆幼美,金莲小脚走出的布履姿态好似扶风的弱柳袅袅婷婷。看见她们红扑扑的脸蛋,马琳很想咬上一口,觉得她们就好象是生长在绿树枝头的红苹果一样诱人垂涎。
太诱人的东西往往都藏着陷阱,马琳曾在这样的陷阱里堕落过、沉迷过,跟得过一次天花、水痘而没有死的人通常不会再得此类疾病一样,他对这类********场所早有了免疫力,他知道对付陷阱的最佳选择就是:远离她们,视而不见自然不会受她们的诱惑。但太过僵硬的拒绝一定会让红绡难堪的,虽然她称不上是他的红颜知己。于是他坐了一会喝完茶后,就找了一个借口客气地离开了女主人的卧室,然后在院子里找了一间僻静简洁的角落住下。
红绡差异不已,她接他过来本想与他重修旧好的,见他如此所为既所望又敬重,紫罗等人怕招他轻贱也不敢再来勾搭,只是在晚上请他去客厅观赏了一出极具品位的乐舞宴会。
宴席上的歌舞演出真是美仑美焕,红绡每端起一个云纹白玉酒樽,就会有一轮新人进场献艺:古筝、独舞、双人物、队舞、杂戏、杂耍、弹唱、剑舞、胡乐、箜篌,一一登场,表演者有她们自己人,也有本城瓦肆里翘楚名角,最后登压轴场的两位明星竟然是他在皇宫里面谋过面的舞蹈名家。马琳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心情也好了许多。
如此高等级的乐色百戏宴会行价自然不会低廉,宴戏散后,他按照从前记忆中的市价加了一倍数,送去五百两银子酬谢红绡,红绡推辞说:“你赶紧收回去吧!我还能要你的钱,再说了这些钱还不够人家的出场费呢!你就别多事了!”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暗暗地为这座销金窟吞噬金钱的速度咋舌,但要他加上三五倍的数量去付那笔在被动情况下消费掉的帐单他又觉得不甘心,便厚着脸皮赖过了。
是夜,马琳将她们一日里挥霍金钱的数目算了一笔帐:倘若自己不回头继续跟着二哥作浪子,按照她们这样的速度去挥霍父亲给的家业,不出三年必会败光殆尽沦落街头作乞丐,然而她们却不会,她们只要在年老色衰之前及时培养出替代自己的接班人,就能将这般风光再持续下去。怪不得那些破完了家产的浪荡子都喜欢在这个行当里混骗吃喝,无非是因为在这个行当里既可以钻营到姑娘们的残脂剩粉,也可以骗到她们手里滴着肮脏血泪的金钱。
住在北斜街之后,他的生活出现了一种昼夜颠倒的全新变化,白天勉强应付完官事就回来睡大觉;晚上则通宵陪着姐儿们和一干南来北往的客商闲扯,玩马吊牌。从他们口中他了解到了很多最近江湖上发生的希奇事:有扬州新旧漕帮的连番大火拼,有山东水贼劫牢案,有青州乞丐帮的拐卖人口案,有运河船工的杀人劫金案,有镇江私盐客的打劫案,有睦州官银失窃案,有长安棍骗的诈骗案,有沧洲民众的闹事风潮等等,诸多形形色色的离奇古怪的案子,但没有一样与王榛榛行事的作风有半点相似之处。
又一个春天过去了,他仍然没有听到关于她的半点消息,估计是她因为身子重避世隐居在某个穷乡僻壤角落里待产。想到某个不知名的角落还有个他的骨肉即将诞生,他又是欣喜又是忧愁,暗暗庆幸自己早早给她们送去足够用的财物,那些东西至少够他们十来口人五十年不用发愁生活用度了。
这期间,红绡也没有来缠他,管他好吃好住一个子也不收,但时日久了不免心里奇怪,有一晚上她请他过去喝酒,席间她忍不住满肚子的狐疑问他:“你这人越来越古怪了,我们这的姐妹各个都说你变得好奇怪,紫罗说你变得她都不认识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回来后感觉什么都变得怪怪的,好象跟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都隔阂了,有距离了。哎--你就当我是个怕吃素斋的和尚好了!”
“怕吃素斋?难道你想出家作和尚?”
“那倒还没有,只是觉得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变得无趣了,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在家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想的吗?”见他摇了摇头,红绡又问:“奇怪,为什么她一走,你就全变了?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怎么还会觉得活着没意思呢?难道她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难道她对我就那么重要吗?”马琳默默自问,他觉得她对他真的很重要,经管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不合适,但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除了父母给予的外物相差太远之外,他和她,是这个世界里性格最相似、心灵领域最相知、最相近的两个人,如果能够选择,他真的很愿意抛弃身上背负的沉重蜗壳,作一只自由清贫的小鸟随她而去。
“既然她对你那么重要,你为什么还要赶她走呢?”看他神色开始激动,红绡觉得自己问到了一点点边,追问说:“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后悔就把她找回来好了。要是你不好意思去找她,我可以去帮你跟她说,我可是很会作说客的。”
这个风尘女子也是不同凡响的人,居然要帮人家夫妻说合!他感激地说:“你猜的情况我曾经做过一次,但这次的情况很不一样:我没有赶她走。是她自己要走的,我留不住她,只好放她走了!”
“啊!怎么会是这样?外人都说你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不要她了,真是好笑!”红绡哈哈大笑起来。马琳觉得一点也不好笑,忧郁地说:“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找她,可是一想到把她找着了她也未必会回来就心烦。”
红绡愈加糊涂了问:“可是你对她那么好,她为什么要离开你呢?我知道了,……”她欲言又止。
“你知道什么了?你又猜到了什么?”
“我是想到了一个故事:从前,我这里有一个姑娘,她跟一个穷书生好,那个书生发誓要赎她出去跟她作长久夫妻,那个书生就跑出去赚钱,他运气好居然很快就发迹了,一年后就拿了好多银子来赎了她,结果两个人日子才过了不到半年,那个姑娘就勾搭上了一个更有钱的男人,骗光了他所有的钱跟人家跑了!哼--青桐还说她如何好,她真是没良心……”
她说完了人家的故事突然就把话题扯到了王榛榛的身上,言下之意竟是把他当作了被坏女人耍骗的痴心汉。马琳顿时气得火冒三丈,说:“你不懂就别瞎说,她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红绡吓了一跳,眼睛里流露出惊诧的目光,仿佛是在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怪物!马琳仍然在生气她无端贬诬他的妻子,说:“她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想法你们这种女人根本就不可能明白的!”
“我们这种女人……我们这种女人怎么了”红绡气得涨得满脸通红。马琳意识到自己言语太失礼,慌忙告辞出去了。可是不一会他又回来了,干坐了一阵子,他支支吾吾地问她:“你刚才有说过青桐,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
原来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回来的!红绡气呼呼地瞪着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和自己同过床共过枕的男人变得那么的陌生,陌生得好象隔了一个遥远的世纪。从前她只觉得他比别的男人聪明,比别的男人善良,比别的男人多情,今天才明白他和她所见过的男人都不一样。
他,是那么的特别,有时象个怪物,有时象个疯子,有时又象个遗世独立的谪尘精灵,终日彷徨在凡俗红尘与另一个她所未知的异域的边缘,时时刻刻想着一些凡俗人们永远也弄不明白的东西。
也许,只有那个和他一样古怪风liu的徽宗皇帝才能理解他吧!红绡想,但是他显然和那个皇帝也存在着太多的差别,虽然他们同样的风liu乖僻,同样的放荡不羁,同样的才华横溢,可红绡知道他比皇上要清白些,皇上好象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
“你是要去见她吗?”红绡不满地问:“见到她又能怎么样呢?只怕又是一个找着了也未必会回来的。何苦呢?”
“你说的也对!”马琳讪讪说:“我只是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托你的福,人家现在可吃香了!”红绡拿腔拿调地说:“她本来被朱缅从你家里索要走了,在朱家给太太们刷了一年的马桶。后来你回来了,朱家太太怕你会来生事,把她赶出了朱家。她不想再去找你们,投奔了我,我劝了她很多次她都不肯回去,死心要跟我作个卖艺不卖身的艺伎。我一来是劝不动她,二来看她品貌才艺都出色,我这里正好缺这样的当家的花旦,三来作艺伎除了要抛头露面这一样不好之外,其实比作小星要自在得多,就给她改了艺名叫秋容。去年夏天,来了一个客人,那个客人你应该认识……”
“我认识的人,那是谁?他和青桐又怎么了?”
“那个客人就是从前请我们去太和居唱曲的那个姓赵的公子,我记得那天去的时候你正在跟他喝酒呢。他在这里住的时候还经常跟我们说起过你。”
“太和居的赵公子,难道是赵九江?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什么死了?人家好好一个大活人,你怎么说他死了?”
“那他长得什么样?多大年纪?”
“长得很好,是个年轻的大帅哥,他说他有二十六岁。你怎么说他死过了呢?”
“我知道了,”马琳立即想到了区青云,他曾经在太和居见过青桐的孪生姐姐青梧,还见过红绡,但不知为什么他要说他姓赵?大概是不想惹麻烦就说自己姓赵吧,遂问:“他不是那个死了的,是另一个人。他是不是把她看成了青梧,要娶她?”
“那倒没有。他只是天天来看她跳舞,给她捧场,大概是想结段露水姻缘。两个人来往了一阵子,她居然破天荒头一回动了心,同意了。可惜好景不长,两个人才好了没几天,就被杨太尉家的外甥,也就是你家二爷的那个大姑爷--张公子知道了,他早就看中我们这里的秋容娘子,纠缠了几个月,因为他是你家的姑爷,我们都不怎么沾他。他大概是听人家说秋容新结识了一个相好的,还住在了一块,气不过故意来找茬子。那天的事情真是吓死人了,我到现在还觉得害怕。”
马琳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发生的一桩轰动一时的人命案,连忙问:“是不是他们两个人为了一个姑娘,争风吃醋,闹腾起来,那赵公子拳脚厉害把张公子给打死了?”
“对,对,就是那个案子。他打死了人当晚就跑了,却害得我们吃了一场官司,在开封府的大牢里呆了两天。幸好开封府的大人们都是我们的常客,我们还经常应官身给他们伺酒佐宴,所以他们没有难为我们,审清了案子就把我们都放了。出来后我们就搬家了。我们搬到了这个地方,青桐要分出去单过,她说怕张家的人再来闹事连累我们。”
原来是他打死了张俑!联想到过去的陈年旧事,马琳越想越觉得蹊跷:为什么偏偏是他打死了怡雪的丈夫呢?难道他是故意的,是出于对怡雪的同情?他觉得应该找青桐去问个清楚,对红绡说:“那我要到哪里才能找到青桐呢?”
“怎么,你想跟她重修旧好呀?我看你还是不要去的好!出了那档子事,反倒把她的名气给闹得更红了,人家每天忙得很,恐怕没有时间接待你!你呀,就别去碰那个钉子了!”
她连揶揄带炫耀把马琳闹得啼笑皆非,回想到想当年脚踩两只船,一妻一妾好不得意,今朝却落得两头皆空,还有自己从前对青桐的种种薄情之处,连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
看来这个青桐还是不去见的好,省得两厢尴尬!一桌小酒宴不欢而散,他踽踽回到自己住处,举头望着窗外的月光竹影痴痴呆呆,满心里都在为青桐和王榛榛的命运叹息不已。
同样是离自己而去,境遇却如此的悬殊:一个似被抛起的皮球,在空中转了一道圆弧最终落回到了泥淖之中;另一个却似挣脱樊笼的凤鸟腾跃九霄而去。孰可悲,孰可叹?命运之轮让她们两个在他的面前拐绕了两个大大弯圈子,然后就把她们送回到了各自原来的轨道,剩下一个凄凉冷落的他独自躺在碧纱帐里,守着一缕清风明月孓然度日。
这光景倒跟师父在终南山时一模一样,哎--我还这么年轻,这长长的日子将如何了呢?他正长吁短叹着,马直来了,他一进来就说:“三相公,今天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晚间才下的船,我得到口讯就替您接待了他们,我安排他们现在家里吃晚饭,您得赶紧回去!”
“什么客人?”
“是从淮北来的陆员外和陆公子,他们说是来求婚的。”
“啊!是他们,”马琳慌忙跳起来,方才还茫然无所皈依的心绪,倏的紧张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