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极图上黑与白的界限是明朗的、清晰的,但在客观世界里平凡与神奇并没有明显的分界,平凡的芸芸众生中蕴藏着各种各样神奇的人物,而神奇的人往往源自于平凡的开始。
走在灰色的陶瓷瓦脊上,马琳忽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爬上房顶时的情景,那一次,他和所有平凡的孩子一样顽皮地循着梯子爬上房顶玩闹,只是在被母亲发现后,别的孩子都遭到了太太愤怒的体罚。
这时候,脚下传来一阵阵隐约的嘟噜声,声音此起彼伏,涨落有序,他听出那是熟睡的人发出的鼾声。鼾声中有他熟悉的家人,有他陌生的仆人;有他认识的家人,有他不认识的邻人;有他关心的亲人,有他不在意的同乡,他们和小时候的他一样,都属于平凡的一类人。可是现在他和他们不再一样,他是另类的,孤独的,虽然和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但他的心志已经翱翔在自由的蓝天,而他们的意识却还停留在平凡的地面。
“我真是太幸运了!我是不是应该作一些事情来回报赐予我神奇力量的师门呢?“他想:“即使他们还不愿意承认我,我也应该保护他们,使他们不再遭受任何不公正的杀戮。”
“但是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他们呢?”
“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我能让朱缅自己去说服皇上,这场剿匪闹剧不就会不了了之了吗?”突发的灵感让他很快想到了一个办法,他高兴地象只疾飞的夜枭消失在无边的夜幕中......
第二天,早朝议政的时候,朱缅和蔡京突然同时进言徽宗皇帝,大谈取消剿匪决议的益处,并说:“为今之际,一致攘外才是利国利民的正确主张。”他们的进言将文武百官弄得如坠云雾之中,原先支持他们政见的跟风派更是被搞得晕头转向,或左右摇摆,或闭口缄默,或随机应变见风使舵,幸而这些人当中不乏此类本领超凡之辈,有一两个见风转变立场之后,余者相继屏弃了昨日主张,忠心追随于二贼身后附和造势。以致于新旧两党竟出乎意料达成了一项多年来非常罕见的共识,剿匪之举最终以“边界突发战事,太原烽火告急,江南不宜再兴兵开战”为由宣布中途夭折,兵部的调遣军将事宜也随即中止。
此举百官称道,百姓叫好,只是苦了开封府的人,被缉拿贼人的限期逼得叫苦不迭,日夜加紧搜捕盘查嫌疑人犯,悬赏金额也一加再加,但枉自捉拿了以百千数计的科犯却始终没有半点贼枭本人的踪迹。
消息传到区青云的耳朵里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时分。因为吃饭时间厨房和饭堂里人最多最杂,他从来不在这个时间去用餐,总是等到人家都走光之后再去,或是叫吉祥给他带一份饭在家里吃,此刻闲来无事就跑到马厩给踏青风喂草料。他很喜欢这匹马,在扬州的时候,他几乎天天骑着这匹高头大马在街上逛悠,现在更喜欢了,好象它就是他在这个家里的唯一的亲人一样。每天,他都会给它喂最好的草料,最干净的水。今天也不例外,刚抓了两把上好的新鲜草料,就听见墙角处有人在小声的说话,他警觉地想了一会,觉得这个时候有人不去吃饭却躲在墙角说悄悄话,一定有名堂,便小心走近。他看见王吉祥和顾盛正蹲在草料堆的后边小声的议论着什么,好象正在说他的事情。
他耳朵尖听见王吉祥对顾盛说:“…..你不觉得这事挺奇怪的吗!前几天还听见马直说朝廷要出兵围剿那帮人,这两天却没再听到动静了,还有人说朝廷不会出兵了。这几天,城门口的盘查比以前更严密了,连魏王府的侧王妃出城也要被女官验过正身才能出城。凡是江南来的客商这几天都遭了大灾。前天我又看见好多禁卫在大街上更换告示,悬赏的赏金又往上加了,新的悬赏告示把十两白银换成了五十两!”
“加了这么多钱!开封府这回可动真格了!”
“一定有好多人想赚这笔钱。他还在咱们这儿住着真是个大麻烦?”
顾盛小声说:“嘘--你操这个心作什么?他走不走与咱们有何干系?有啥事情还不都是家主担待着,咱们只当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话虽然如此,但他要是万一被发现了,咱们还不是一样要跟着家主吃官司,入大狱!你老兄倒没什么干系,我和他可是住一个屋的,能不害怕吗?”
“你哪来那么多万一?前头那个在这住了三个多月不照样没事。”
“他怎么能跟前头那个相比,前头那个又不是贼,这个可是朝廷要捉拿的钦犯,”王吉祥大概是想试探顾盛又说:“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有捞到,就担上一个窝藏的死罪,你说划算吗?”顾盛不以为然说:“我看你恰好说反了,前头那个才是地道的贼,你看着有好处得就私下收留了,凭这条就不是一个下头的人该干的事。眼下的这个人定然是条好汉,要不咱们家那位主事的干吗不把他送官去,反而这样不要命地全护他!”
“哎呦--我的顾老板,”吉祥哈哈笑着说:“你老人家什么时候也学会作关云长了,重义轻财,小弟佩服!佩服!”顾盛大言不惭说:“那当然了,跟什么人学什么样呗!”他言下之意似把自家的主人捧作了重义轻财的关云长一般景仰。
听到这里区青云把一颗悬着的心暂时放下,思忖:这两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底细,一个重义,一个重财,不可不善待,还有朝廷撤兵的那件事情的确挺蹊跷的,马琳一定会清楚其中原因,不如今夜去找他问个究竟,再探探他口风是否有办法送我出去。主意拿定,便做了一些布置,耐心等待夜行的时机。
是夜一轮皓月含窗朗照,有清风时时送爽,区青云龟缩在和吉祥共住的小屋里,一边坐在窗前看着半空将满的明月一边算计着今夜的行动,这时窗外有鼓乐丝竹之声传来,把屋里的角角落落都烘托得喜气洋洋的。这乐声与往日所听到的丝竹管乐相比,要恢弘响亮得多,他想:秦夫人的寿诞日过了,马瑞的二姑娘的订婚酒喝过了,八月初的秋社日过了,宫里赏下了社糕、社酒也吃过好多日了,中秋节还没有到,不知道这家人又在办什么喜事,一个月要连搞十来出宴乐节会,这些大户人家的排场未免太糜费了!
“如果我也能有个热热闹闹的家就好了!”他转念想到了怡雪,算起分别的日期,因为和人同住一屋不敢轻举妄动,他已经整整四天没有和怡雪相会了,这四天对他而言不啻是漫长的四年,等的心都要焦烂了。在他的记忆中,好象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焦灼热切地思念过一个人。他想:“这四天她一定在为胎儿的事忧虑吧!”
不料这一思量,竟引来无穷无尽的烦忧,繁繁杂杂的思绪一股脑儿涌将出来,从先前私情孽债,患难弟兄,到现在的妻妻子子,严父先慈,再到今后逃命出路,等等诸班忧患、聚散、生离、死别的哀愁苦楚,一一横列开来,迤俪蔓延如钱塘江的潮水一发不可收拾,令他困窘忧烦不堪。他扯着自己的头发使劲地胡乱挠搔,只觉自己和就象眼前那两只被困在房檐下的蛛网里苦苦挣扎的小飞蛾,面临性命之忧的同时,顾望同样处于困境中的同伴,却誊不出半分余力给她以丝毫的帮助。
一线善念萌发,他爬上窗户将蛛网扯破。目睹两只小蛾子盘旋翩然而去,他愁思再起:“它们脱了蛛网尚可以双宿双fei,可我跟怡雪呢?纵然他日我侥幸脱得困顿而去,恐怕今生都难得与她再有相聚的时日了!真不知她孤苦一人生下孽子后该如何面对世人?万一日后她从别处得知了一点消息真相,岂非要更加悲苦难堪了!”他愈思愈觉心苦,不禁潸然泪下,对怡雪复添了百倍的相思怜惜与愧疚之情。
“咳--眼下惟有马琳才有能力周全她母子了!与其这般困守穷庐,坐以待毙,不如今夜就去做个了断,将和怡雪的私情告诉他,再被他杀了也不冤!”
他主意拿定,横下一条心要去找马琳,反不发愁了,焦急地等待着出门的时机。可是这些正陶醉在快乐中的人们却一点儿也不识相,一昧贪玩,闹到很晚还没有安歇下来。将近子夜时分他听见隔墙的厨房里有人巡夜的家将在吆喝仆人休赌歇息入睡,而后众人喧喧嚷嚷闹腾了许久方才停歇。不久顾盛回来了,他进门的时候醉醺醺的,满口酒气,一进小院就嚷嚷着口渴,喊浑家端茶水来。他的娘子听见叫喊慌忙从对面的厢房里跑出来将他扶扯进了房门。
接着王吉祥走了进来,他看上去还很清醒。王吉祥瞅见他站在厢房门口,便故意高声说:“你这新来的,运气真好!才来几天就碰上这么多的好事!太太五十寿诞有打赏,二姑娘订婚有赏,秋社日宫里赏,今日又有赏。比我们运气好多了!”
“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天是八月十三,咱家的小少爷进三岁,小姑娘满二周岁,府里头的人全都得了打赏,连西府那边的人太太也都派了赏钱,你的一份我给你带回来了。以后有好处别忘了作师傅的我。”区青云呵呵一笑,接过他递过来的五百文铜钱说:“这几日多谢小师傅的关照,我也准备了一份薄礼孝敬小师傅。”吉祥一听顿时笑逐言开,小声问:“是什么样的好东西?放在哪里了?”
“五十条小黄鱼,就搁在了你的枕头下面,和那悬赏的赏金一样多。”
王吉祥乐得手舞足蹈,连忙跑到床边,翻开枕头套,果然看见木枕中间的孔洞里塞着一包东西,正想打开,忽然区青云捉住他的手说:“现在人多眼杂不可细看,须得在夜深人静无人时方可看。”王吉祥会意,重新掩上木头枕条的软垫,解衣睡下。
更深夜静时,果然见区青云起床出了门去,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枕头芯,倒出东西揭开看,见布包里放着两锭银子和一把匕首,银子有二十两大小,他连忙收好,忽然又发现那匕首上还缠着一张纸条,取下来一看,纸条上用黑碳涂抹了三锭金元宝,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欠你三个,去时奉还,若有二心,便看此刀!此信看后务必烧掉。”王吉祥又惊又怕,小心收起银子,将纸条在蜡烛上烧掉。躺在枕上犹自惊魂未定,思想:“定是他听到了我和顾盛的说话,才会留刀警告,我日夜与他脸面相对,简直是与虎同眠,受了这番惊恐倘若能活着拿得了五十两银子倒也不冤枉,再加上前番李潇给的二十两银子,自己和松儿的下半辈子就不用再作奴婢了。他愈想愈兴奋,竟一夜不曾安眠。
再说区青云趁夜色出了房门想去找马琳,该去哪里找呢?他想不如先去紫云阁碰碰运气,找不到再想办法去正房,遂悄悄来到紫云阁下。
他刚想叩门,忽然听到屋里隐约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他一时好奇,躲在柱子后面凝神细听,原来是王榛榛在哭泣。她也在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哭得这么伤心?
忽听马琳说:“……你别总是哭好不好!我刚才说那些话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以后规规矩距呆在家里,不要再闹出事端来。闲着没有事的时候多读点书,把我教了你那些东西多看几遍,如果你也能象我大嫂那样识大体,人家就不会再说你什么了。”
“你的心真是春天的脸一天可以变三回,这回子又变了,好尚你大嫂那样的女人了,”王榛榛气愤地说:“你后悔娶我了是吧?”
“什么后悔?我哪里有说后悔?”
“到头来你要的就是一个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的、一辈子什么事都不会做的女人,你要那样的人天底下多的是,秦姑娘、赵姑娘、李姑娘,哪个不比我好?何苦当初哄骗我嫁你?”
“…….”马琳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王榛榛又说:“当初你娶了她们中的一个,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吗?现在开始嫌弃我了,说什么我不如她们识大体,我不如她们会治家,我不如她们有体面,我既然这样一无是处,你把抽屉里的休书拿来,我走就是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东西。马琳这才想起自己写过那个东西还放在抽屉里,只是不知道怎么被她知道了?
东西很快被她找了出来,就好象她事先看过一样。他愈发疑心,问:“你怎么知道抽屉有这个东西。”
“别人告诉我的!”
“绣珠不会乱翻我的抽屉,是不是他住在这里发现了这个东西告诉了你的?你跟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狐疑猜忌别人有私情却不知道人家也在猜疑他有私情。
“你好,你好!”王榛榛气得浑身发抖说:“你既然有了新人了,不必再要我这个旧人作陪了,我走就是了何必找这样的借口诬蔑我!”
他们两个人在屋里拉拉扯扯,哭哭闹闹,不一会就闹到了要离要散的地步。区青云听到了后悔不迭,早知道他们会闹成这样,自己就不该多事把那封离书的事情说给她听了。
突然门就被撞开了,王榛榛一个人跑了出来,过了一会,马琳追出来在楼梯上拉住了她,解释说:“你要往哪里去了?”她气得两眼泪水直流说:“我去哪里不要你管,你去爱你的新人就是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新人,你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好不好?”
“是我瞎猜吗!你知道家里人现在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她们都在说你这几天夜里都住在外头,一定是另有新欢不理我了。现在她们当着我的面也敢将我轻贱,连家里办这么大的事也不来告诉我。以后......我不在了,你也用不着再那么偷偷摸摸的了,夜里去,夜里回了!”
“她们这么说吗?真是笑死人了!”马琳哭笑不得说。
“那你说说看,昨夜、前夜、还有大前夜,你都去了哪里?”
“这…..”马琳回想这几日自己明里说是住在紫云阁,实则在干一桩极其危险重要的勾当,但又不能对她明说,只得期期艾艾说:“这个,我不能说,总之不是你想的那种事情。我只最后问你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我写了这个东西的?”
“有天晚上我没睡着,看见你回来了就装睡,可是你一句话没有说又出去了,我想厚着脸皮来这里找你,你应该不会再给我难堪就来了这里……看你不在,我自己把东西翻出来的。”她气臌臌地对他说了一通半假不假的话,独不提撞见过区青云的话。
“你又瞒我!这纸扔在书堆里,你一向不喜欢看书的,怎么会去翻我的书柜和桌子,定然是有人找书看才会翻出来的。”马琳忽然回想起了三天前那个晚上的事情,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悔之莫及,说:“喔--对了,那天晚上他来找我求救,我叫他住在紫云阁里,莫非是他找书的时候翻出来的?恰好那一夜你又去紫云阁找我,撞上了那个人。我真不该让那家伙住在这里。这小子真不是东西!受了我的救命大恩还要挖我的墙脚!”王榛榛羞的满脸通红,质问他说:“什么叫挖墙脚?你把话说清楚!”
瞧她更生气了,马琳连忙打着哈哈说:“他自挖他的,我知道他挖不到就成了,都是白费力气。”
“谁跟你嬉皮笑脸,你还没有告诉我这些天你干什么去了?”
“这......你不是说我应该救他们吗?要不是我,那朱缅和蔡京能叫皇上退兵吗?”
“原来是这样!你怎么干的?”
“其实也没什么,我只不过是请他们两个的宝贝儿子在我们家的地牢里作了三天客,昨天已经把他们都放回去了。.....只有这休书的事是我的错,我一时气愤写下的,我其实早就没有那样的打算了。搁在抽屉里,也只是因为实在太忙,没有想起来,不然早撕掉了!我没有想到你会来这里找我,被你看到了这个东西,让你伤了这么多天的心是我的错!””
你“好,我就当你说的都是真的,另有新欢的事是假的,写离书的事也是假的,”王榛榛气愤地说:“那么今天的事呢?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想?”
“今天的事情……他还想找个理由搪塞,左找右找皆没有找到,况且这事情实在是家里人做得太过分,对她不住,只得勉强杜撰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说:“那只是…..因为碰巧她们都在忙,而我又在前头应酬客人,我不知道你没有来,如果我知道她们没有请你,我一定会去接你的。都是我疏忽了,你可不可以别放在心上。”
为了尽可能的不伤她,他把话说得万般委婉,然而入到她耳里却仍然似万把尖针穿过她的耳膜刺到心坎上,她委屈得一边哭泣一边低声说:“你总说都是你的错,你总那这句话哄我。但是我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呢?你告诉我,我怎么才能不放在心上?今天是给我的孩子做生日,可是谁都没有想过要请我这个作母亲的。你叫我怎么留下来?”
“可是……”他支吾了很久见她不耐烦要走,急忙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这么大的男人,有家有业的,少了个女人还会不知道怎么办吗?你再娶几个不就是了呗!”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吗?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在小石潭边跟你说的话,还有在桃花林里跟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
“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不管你做了什么犯王法的事情我都会保护你,难道我没有做到吗?”
“……”
“我还说过我娶你是因为我的世界里太孤独,我想你陪着我。如果你就这么走了,我以后岂不是更孤单了!”
“我没法再陪你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陪你了!再这样过下去我会死的。你就让我走吧!”她终于喊出了埋藏在心里很久很久的话,她说的语气中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苦痛和无奈,但落在区青云耳中却激不起半点的同情心,他觉得她好残忍,一个男人对她这样说等于是在告诉她:“我不能没有你!”这样的真诚的挽留她居然还能狠心地拒绝了!
从前她狠心拒绝自己的时候,区青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对,反而因为她的坚持而更加地爱慕她,渴望她,可现在……他在心里设想了千万次,如果自己是那个被乞求的女人,自己无论如何是不能够拒绝他的,况且这样真诚无私地挽留应该是不可能被拒绝的!但她竟然做到了,一如她父亲两度在众目睽睽之下狠心抛弃她一样。
大概她和她的父亲都有一颗钢铁做的心吧!只有继承了王晨的那种性情和那种血质的人,才可能对感情做到这般决然冷酷的放弃!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轻松感。似乎她在为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段婚姻而烦恼了很久,很久,今夜终于得到了解脱。那张离书握在她的手心里,好象握着就是她自由的未来。他搁了三天的东西,既没有被撕毁,也没有被送出去,今天却被她自己拿走了。信是自己亲笔写下的,表面看,里面的每个字都在说是他嫌恶她休弃了她,可事实只有他们自己清楚:真正的离弃者是更加刚强冷酷的她。
这情况太复杂了,复杂得象一团揉碎的蛛网乱麻,即使她想快刀斩断乱麻也不行,他想慧剑斩情思也不能。
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并没有减弱丝毫,变化的只是他给予她的世界--他的家族和他的世界,用无声的沉默集体表示了对她放弃,高傲地她不能容忍这样的冷遇而选择了离去。马琳曾经以为自己能够有力量改变他的世界,但今天却发现,那些短暂的改变只不过表面的,肤浅的,就象命运之轮在行进中遇到的几粒小石子,小石子让车轮出现了几次小小的颠簸和倒退之后,就再也无法阻碍车轮回复到原来的轨道。
马琳觉得在这场与命运做搏斗的失败面前,自己受的伤害是最深重的,就好比背着豪宅的蜗牛无法用轻快地脚步追赶幸福的鸟儿一样,他不仅要承受被小鸟抛弃的痛苦,还得继续拖着背上沉重的家园蹒跚匍匐在漫长的人生旅途。
他愤怒了,对她大声说:“你可以解脱了,是吗?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却把更深重更苦难的孤独的留给了我!你怎么能这样自私?”
“……对不起!我很早以前就对你说过:你的心太软,你娶我会吃亏的!你决定的事情总是会改变,你对所有的人都反反复复,但是我不会!”
“你够狠,你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是吗?”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用背影对他作了最彻底的回答。
时间好象静止了,再举目时,王榛榛已经不见了。区青云很为孓然孤立在台阶上的马琳感到难过:“似他这样善良钟情的人是不应该落到这样的结果的!他怎么能承受得了到这么残忍的背弃呢?”一晃念他又想到了怡雪,怡雪不也是善良钟情的一类人吗?她不是已经受到了自己情非得已的背弃吗?也许她对马琳的背弃也是情非得已吧!
当爱情濒临死亡边缘的时刻,生性刚强而又冷酷的一方注定将会是最先的逃亡者,而多情善感、优柔寡断的痴男怨女们免不了总要承受背弃的所有痛苦。
突然,区青云不再羡慕马琳所拥有的一切了,因为他知道他所拥有的那些外物并不能使他真的幸福,正如自己一无所有亦不能使自己幸福一样。
人生,拥有的物质不论是太多还是是太少,都一样不能使物质的所有者们获得幸福。也许只有象马直、顾盛和夏金贵那样平凡的人,才会拥有长久安乐的温馨小家可居。
奇怪,那一天之后,马琳并没有听见王榛榛离开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她整日把自己关在卧房里,足不出户。几天后,松儿私下跑来告诉他说:“夫人病了。”松儿怯生生地站在书桌前等了很长时间,好象很希望他说句会过去看望她的话,他想:话都说成那个份上了,她都不肯改变心意,如果我还去沾她的边我才是天底下最傻的傻子呢?遂说:“你去找刘太医来给夫人看病。”然后他打发她回去了。从此再没有人来告诉他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与此同时,他背负的豪宅里面依然在上演着形形色色的闹剧:有中秋节丝篁笙竽骈阗鼎沸的通宵筛宴,有马瑞的升迁,有宗族里子侄伯仲们的发迹新闻,有九月重阳节合族赏菊的风雅盛事,有秦夫人婆媳赴开宝寺狮子会的烧香佛事,有二姑娘怡雯的出阁之喜,还有亲戚们喧喧闹闹的红白喜事,妯娌间夹缠不清的家务纠纷,以及奴仆们悲悲乐乐的宠辱交替,繁繁纭纭述说不尽。
其中最让他惊恐不安的是某位高官别有用心的突然拜会,以及紧随其后的军巡铺防火指挥处的严密稽查,幸而区青云发觉事态的严重性,及时跑到了地道里安身,躲过了衙门禁卫的搜查骚扰。一场虚惊刚过去,另一出意想不到的一事情接踵迩来,那就是怡雪突然上吊自杀的事件。
事端自然源于那个始作俑者,耐不住孤寂苦闷再次深夜逾墙来私会,怡雪大概是从丫鬟春草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陆棚的真实消息,对他起了疑心,一见面就对他盘诘不休,他抵缠不过只得将真相一股脑告诉了受骗者。她问出实情之后,没骂没闹也没有说恨他之类的激愤言语,只是变得象座木头人似的呆坐在床上,过了半天才突然哭出声,继而流了一夜的眼泪。待天亮他离开后,她觉得没有人再阻止她上吊就找了件白绫裙子撕成不条接起来系在房梁上。她站在椅子上正要悬梁自尽,脖子还没有放进白绫里。突然春草在她后边吓得大嚷大叫起来,把整个聆风阁的人全叫醒了。她气极了,心想:这丫头定然是他拘了来监视自己的。
大奶奶柳榕赶过来,发现她害喜之后讶异不已,这时马昭夫妇也得信赶来了,怡雪又羞又怕,复思谋起悄悄跳楼寻死的法子,忽然她听见大奶奶对赶来的祖父祖母解释说:“她….她是因为发现怀上了张家的遗腹子才想上吊的。”听到这样的话,她想死的脑筋突然开了窍,觉得这个事实太可笑了!简直是上天对给予她耻辱的张家所赐予的最好的报复,遂不再寻死,顺水推舟把那个被情郎打死才三个月的死鬼丈夫说成了孩子的父亲。家里人深信不疑,都认为那胎儿是“花花太岁”张俑留下的“遗腹子”。
马琳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听了柳榕的说法之后叫苦不迭,连连说:“这叫我如何是好?这可怎么办?请陆棚赴京议婚的书函都已经送出去多时,人家也回信答应新年后来京行聘,出了这样的事情可怎么办?”
这个秋天真是太难熬了,他整日处在令人窒息的忧烦、苦恼和压力中,连眼角皱纹都长出来了,对着镜子益发觉得自己面目可憎!好象什么事都不顺心。幸而马瑞的三夫人钟姨娘私下里给他们兄弟两个放了一句话:“如果届时陆家人不乐意这门婚事想反悔,就叫我的怡霜代她姐姐出嫁吧!”
这位钟姨娘真是知书答礼,马瑞素来不曾轻视她,这回更觉得她是个贴心的好人儿!一家人均想:四姑娘怡霜也不小了,明年刚好满十六,又是个庶出的身份,倘若那个陆棚果然人才出众,配与他也行,就都默许了,合伙瞒着怡雪不说,只有怡霜为自己庶出的地位暗暗气恼,恨作父母的处事太不公道,上头还有个在室的姐姐怡霞不用,偏拿她来搪塞小户人家。
一场风波好歹算是这么对付过去了,余波涟漪寥寥落落,无非是张家得信后的滋扰搅闹,幸而没有再出什么大的乱子。马琳足足忙碌了好几个月,从紧张地关注每一个查案禁卫的消息进展,直到拖成悬案、呆案的时侯,秋天已经过去了。
腊月初一这天,马瑞过四十整寿,马琳少不了作陪,客人着实请了不少,然而最出风头的一位竟是自徐州来的王家远亲李潇。
几个月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今日忽然出现在视线里时,马琳这才发觉他已然和自己二哥耍到了一处,从两个人的言谈举止上看,交往显然是非只一日,细细探究后才知原来二人的交情早已登堂入室。李潇这阵子过得的确很顺心,没有人追杀他了,他立即住进了豪华的大客店,而后他堂而皇之的以王家探亲者的身份拜会马府。马瑞应父亲差遣招待了他,二人结识之后,颇觉投缘,日日相邀游览京都名胜,品尝佳肴美味,走马章台青楼,流连勾栏瓦肆,不亦乐乎!
不久,李潇就引这位隔了不知道几层远的候门贵亲做起了私盐贩运的买卖,着实让马二家赚了几票暴利。内眷们争相传播他的好处,连秦夫人也从二奶奶听说了他们的生意。马昭觉得这个人物有点意思,正式在他侯府的大客厅里召见了他。那日的造访,李潇表现出了极佳的人缘交际逢迎工夫,且他行事潇洒大方,不吝金钱,头次登门就给秦夫人、柳榕、怡雪、文朝、文夕以及马瑞放在这边的五个没了亲娘的小儿女,每个人都备了一份见面礼。大概他早知道马昭秉性威严不喜欢与陌生人轻易攀交,故儿除了他本人,合家大大小小都收到了他的一份心意,给秦夫人的礼分量特别重些。
打这天以后,马瑞就得到了父亲某种非常含蓄的默许,领着他穿凿于各个官场衙门之间,附会于阀阅世家亲贵子弟丛中,既为他们撮合大笔的盐运买卖,又为自己抽取红利分额,李潇则借他们的保护伞,将自己扬州漕运旧帮所垄断的私盐贩运业的生意迅速从遥远的南方打入到了京师腹地。
他的名字几乎成了那个圈子里“聚宝盆”的代名词,经马瑞搭桥结识的众亲贵子弟们纷纷对他伸出了表示欢迎的双手,先先后后介入到了贩运私盐的买卖中。他们利用他的供货渠道获取暴利;而他则借他们的势力保护,抵挡盐铁司官盐禁榷的层层稽查,排除官方干预,坐大扬州旧漕帮的影响势力。两厢往来,互利互惠,互亲互爱,尤其是跟马瑞的关系,如澧似酪,好得简直象合穿了一条裤子长大的亲兄弟,比真正的亲兄弟还要热乎,吃同坐,入同行,车同驾,逛花鸟,品奇珍,宿青楼,俨然一对志趣相投的亲密战友。
起初马琳看他们要好,以为不过只是臭味相投而已,一个为图财物风月与人乐事,一个为牟取进身阶梯与人帮闲敛财,观察深入后又发觉事情好象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潇固然为思谋进身扩张,留连京都寻找官场的人脉刻意交游,但他却将自己打扮得象个王家的继承人,连名姓也改了,逢人便自称“王里”,且以王晨的子侄辈自居,丝毫让人家联想不到他与马琳曾在情场交过手。尤其是在秦夫人过来了之后,更显示出了令马琳感到震惊的情形。太太见到他之后又是微笑又是招手,还把亲生儿子叫过来介绍认识,过了一会,太太忽然想起三少奶奶家里来了这么一个招人喜欢的娘家人,不请她本人来喝杯生日酒太说不过去,连忙跟儿子说:“你还楞着干啥!快去把人家接过来,我们二相公的四十寿宴怎么能没有她参加呢?”
马琳吃惊不已,唯唯诺诺地受命去了,到了的自己院里才发现他二嫂早已经打发怡霜来请人了。虽然王榛榛早已经心寒兼而顾虑到曾与马瑞、李潇均有过尴尬,推病没有来敷衍,但多少也感到了一点点暖意。马琳遂明白李潇不惜改名换姓前来结好的苦心,全是因为知道她目下境地窘困,有心作他娘家的后援人!
多年来,让他头疼不已的平民与贵族之间的社会壁垒,竟在李潇短短几个月的银弹攻势之下宣告土崩瓦解,真是意想不到!他不得不在对李潇的能耐感到格外的震惊之余对此人刮目相看。他假设自己同样出生于平民,同样没有父母恩师庇护,自己定然会因恃才自负傲慢疏远人事而贫困一生;李潇则不然,他会依仗他特殊的交际能耐和经商脑筋,从无到有,作个白手起家的大富豪。难怪王晨要对他另眼相待!
无论人类进化何种时代,金钱--永远是最受人民普遍喜爱的东西,更何况在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商品经济的浪潮早已冲破了宫墙占据到了国家财政的支柱地位。不仅民间的人们露出贪婪的本相,贵族们也摘下了遮掩的面纱,他们喜爱金钱就跟老鼠喜爱大米一样愈多愈好。
倘若眼前有个平民出身的人物能够给贵族阶层的人们带来丰厚的利益,他们其实是非常乐于接受他的,甚至可以不介意他的平民出生,大方地拿出他们手中的特权资源和平民做与金钱的交易。对于这一点,久历官商交易的徐州小小八品提刑官兼扬州秀才的漕帮帮主、盐贩——李潇,比马琳自己更了解他所身处的这个所谓的高贵阶层。
等怡霜走了以后,马琳先随口问了问她的病情,看到她已经好了就说:“他在前头和我们家的人都相处得不错!看来是有心要帮衬你才会这么卖力的。”
“是吗?”她不知道李潇为她做了什么样的卖力讨好这个贵族世家的事情,也无法想象李潇利用与她的关系谋到了什么样的好处,只是冷冷淡淡地说:“那劳烦你跟他说声谢谢好了。”
“你也真是,有话干吗不自己对他说?”马琳很讨厌她的冷淡,要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她能处事灵活些,充分利用李潇给她创造的良好氛围,她完全能够改善当前窘境,他说:“为了帮衬你,他连名姓都改了,现在叫王里呢,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叫他来我们家,不必象以前那样遮遮掩掩的了。”
可惜王榛榛永远都不懂得珍惜机会,仍然固执地说:“还是不见的好,免得有人又在背后非议生事!”
他还想尝试改变她,劝她说:“其实我家的人并非如你想象那样讨厌你,也并非都势利轻贱你们王家的门户,你现在身处的窘困实则与你刚烈自闭的性情有莫大的关系,倘若你也能有李潇那么一成的交游手段,定不会落到众人嫌恶的境地。”
“交游手段?”王榛榛想:原来你是要我去前头拍那些贵夫人的马屁,那我岂不成了更受她们鄙视的小丑了。她不屑地说:“倘若我也能有李潇那么一成的交游手段,那样的一种性情,却未必能与你结这段孽缘了!”
马琳沉默无语,思想自己所忖度的那个因素好象与真实原因有些谬误,她说的也有道理,她的心性委实与自己有太多的相似处: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傲慢,同样的任性,同样刚强和勇敢,即使经过这许许多多的磨难,他和她的秉性都没有过任何的改变。现在不同的只是:她不愿意再为他忍辱负屈,不愿意再执迷于爱yu;而他,则开始讨厌她的过分的任性,过分的狂躁和过分的绝情和固执。
沉默,彼此相对的时候,他和她都会有种奇怪的感觉,好象他们所面对的未来,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亲人的尸体却依然留恋着不忍心放进棺材里埋葬一般。
在过去的一百多个昼夜里,他无一时不在为那桩纵火案可能突发的一点纰漏和线索而恐惧,无一刻不在为那个藏在自家马厩里的自愿替罪者而伤神,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想他们之间的感情,现在他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未来,他将不再为她的下一次任性狂躁而忧虑!他将不再为她作彻夜劳心的看守,她也不再是他看管下的囚犯。他问:“你去意已决,难在回头!迁延到今日还不走是不是为了那个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的声音好象因为有一点点发涩。
“你这么关心他,如果得不到他明确离开的消息,你怎么会放心走呢?天天闭门不出也不许外人进你的房间,是不是希望等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会来求你救命呢?”
“不是的….”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话,一时手足无措,蠕蠕说:“好吧,就算是吧!随你怎么想好了。我明天就会离开的。一切都该结束了。”
“哼!”马琳气愤的拍了一下桌子,迅速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决定,然后对她大喊说:“是该结束了!你明天就叫李潇来接你吧!我会为你们准备一条大船送你们回徐州的!”
走出门的时候他很为她冷酷的决定感到愤怒,思想:现在的这个家,对于她,再也没有一点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第二天,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含着泪和李潇走出了家门。李潇还一趟接走了彩云彩霞,和顾盛的一家,王吉祥的一家。这后两家的人本来不想跟他走的,但他们是以大小姐的陪嫁家仆的身份跟过来的,实在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只得跟着收拾东西打倒回府。
马琳没有来送他们,只有松儿抽抽搭搭地跟出来为他们的突然离开而送行,王吉祥看着又心疼又无奈,只得安置好父母上车,自己再悄悄跑回来一趟安慰她说:“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下回来的时候就给你赎身,我已经攒够四十两银子了,再有一半就够了。”松儿听后哭得更伤心了,自思倘若他十年不回来,自己岂不要等他十年,等又觉得渺茫,不等又不忍心,毕竟他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想为她赎身的男人,该如何是好呢?幸好枫儿跟出来看热闹,见她哭得伤心连忙把她扯了回去劝慰。
一行人临上船的时候,马直忽然领着十几个家丁,赶着七八辆货运太平车,赶到码头,他们送来了二十几个大木箱子,每个箱子里都放满东西。李潇挑了几个箱子打开一看,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的是她父亲给的嫁妆,其余的都是她住家时用过的的东西,包括所有她穿过的衣物、戴过的首饰、玉器,用过的瓷器酒壶、玻璃花瓶等等盆盆罐罐的生活用具,看过的古董、字画、书籍,摸过玩物、摆件、毫笔墨砚、宣纸,收藏的玩具、蟋蟀盆、蝈蝈笼子、骷髅机括以及被文夕抓坏了的彩塑泥人--“牛郎”等等。
这些东西虽然多但好歹都不占地方,马琳派人送过来也说得过去,后面送来的几车东西就让李潇觉得奇怪,原来车上放着的都是一些笨重的家具,有她放衣服的四个大柜子,有她坐过的软墩、躺椅、马桶,有她吃饭用的桌子、椅子,有她梳妆用的大铜镜子,有她没看过的书以及屋里装书的架子,连她睡过的那台七宝装饰的螺钿合huan床,也被拆散装箱送来,最后一车里则载着那一架曾经摆在客厅里的、装裱着皇上墨宝的红木雕镂大屏风。
这简直就是贵族之家给女公子送陪嫁的阵势!
除了李潇,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他们的结果惋惜:他这么做自然是以为她会和李潇过下半辈子了,但是李潇又怎么能和他比呢?彩云彩霞觉得好心痛:好象看到一块最完美的无价宝玉被打碎的感觉。
李潇见状调侃着对王吉祥和顾盛说:“大概除了房子不能拆掉之外,那房子里能搬动的东西他都给咱们送来了,这个人可真有意思!”他的话立刻招来了彩云、彩霞的白眼,两个小丫头没好气地对王吉祥和顾盛说:“我们还傻楞着做什么?快过去帮忙送到船舱里去。”
箱子实在太多了,码头上除了奉命搜查贼人的禁卫士兵没有谁会去一一打开看,禁卫要搜查最后一车时,马直大啦啦地说:“你们可搜仔细了,这最后一车的箱子里装的可是有皇上的墨宝的红木雕镂大屏风,我们可是好不容易解下来装进去的,你们要是开箱乱搜不小心弄坏了什么,可别赖在我们头上!”禁卫们有半数认识他的,知道他的来处一时被他唬住了,均想:前头三十多个箱子都开过看了,这个应该也没有问题,万一这小子自己弄坏了什么赖在我头上可就说不清了,不如别看了。遂让他们将最后一车箱子原封不动抬上了船。
李潇闹不懂他们之间出了什么事,但这样的结果对他而言却是再好不过。一路上他献尽殷勤讨她欢欣。只是可惜意中人已心如止水,经历了太多的情感折腾,她内心的薪火已燃烧怠尽,只剩下一炉膛冷寂的死灰,不管他如何热情,如何费心机,都只换来一句冰冷的拒绝。但李潇并不灰心,他认为来日方长,有一天自己的诚心会感动她的,他觉得能够再看见她而且能陪她共乘一条船回家,就意味着他们会有最好的结果。
时值冬至,北风正紧,鼓起帆一路扶摇南下,很快就过了淮河,这一天快到徐州了,李潇领着王吉祥和顾盛等仆人来到船舱清点行李,准备下船事宜。忽然见一个人从箱子堆成的小山后面走出来站到了他面前,他吓了一跳,见是区青云,大喝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一直就在这里的,自从你们上船的那一天起,我就跟你们在一起了。”
“什么?不可能的,你如果那天就上了船,我怎么会看不见?”
“这有何难?”区青云哈哈掉了个关子说:“你想知道……自己慢慢去想吧!”
其实李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笨,他很快就想到了:“原来是你躲在那几个没打开的箱子里被送上来的!我说呢,他平白无故怎么会送来那么多箱子来?原来就是为了藏你。”
“你现在才知道,”区青云冷笑一声说:“太可惜了,要是早点知道你就可以跑去告密了是吗?”区青云笑嘻嘻地看着他,象是在看一只被丢弃了还蒙在古里的可怜的猴子。李潇大为光火,问:“你不是一直想杀我吗,今天怎么不动手了?”
“我今天不能杀你,因为我受人之托要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人?什么话?”
“她,你的师姐要我来告诉你:以后别再来纠缠她,她是不会嫁给你的。”
“你胡说八道,鬼才会信你!”
区青云叹了口气,忽而换上了一种同病相怜地表情看着他摇摇头说:“知道什么是石头?什么是玉石吗?咱们两个和马琳相比,你老兄只不过是块破石头,我呢算得上是块玉石头,但她要的是夜明珠,你懂吗?要是我这么说你还不懂就赶紧跳河淹死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跳河!”李潇说:“该跳河的是你,我干吗要跳?”
“你永远都不了解她的心思,你怎么可能得到她呢?”他好象成心要奚落他报复他,顾做姿态对他惋惜地说:“你好好想一想,她自找苦吃嫁到了一个她父亲不喜欢的人家,然后又被那家人接连休弃了两次,你觉得她还会有脸回去见父亲吗?当然了如果是你这样的人,也许会不要面皮地跑回家求父亲收留。但她,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
李潇被他连同情带奚落兼侮辱气得暴跳如雷,抽剑就冲上前和他拼命。大概是他赚钱的本事比他弄刀的本事更强大些,王晨传了他不少高招,他的武艺也没有进步多少,但敌人的剑术却精进了许多许多,十几个回合之后,格斗就进入猫捉老鼠的游戏状态,进而被摸进来看热闹的仆人们冲撞结束了。很明显,区青云是有意要在他们进来之后才结束战斗的。
在家奴们众目睽睽的注视下,区青云把爬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失败者提起来,大踏步走出船舱。王吉祥和顾盛愕然不已,同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们将不得不再度更换主人了!
被头重脚轻倒拖在肮脏的木制的地板上,眼前还有两个故旧仆人跟随注视着,李潇不堪羞辱很想嚼舌头死。他的敌人朝他怜悯地快活地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剥夺他求死的权利的意思,他决定去死。然而为捍卫尊严而自杀是需要有超凡的勇气作后盾的,就在他使劲咬在自己的舌头上的时候,剧烈的疼痛立即瓦解了他以死捍卫尊严的意志,于是他就被继续拖拽着拉出了船舱。
在甲板上,区青云把他放到一个小木船里然后对他说:“你师姐要我转告你一句话:好好替她照顾父亲。”然后就把他扔下了水。
穿过四散飞溅的水花,李潇仰头看见王榛榛走过来和区青云并肩站在一起,他气得咬牙切齿嚷嚷:“我一定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
木船渐渐远去了,区青云觉得木船里那人的神情异常可笑,就试探着对王榛榛说道:“哈哈!他叫我们狗男女哎!你要我这么做该不会是想……跟我去作贼婆娘吧!如果是那样我可就…….”
他本想说“有点为难”但又怕伤了人家的自尊心,考虑到她作过两次弃妇的悲惨遭遇,觉得还要让她再遭受一次拒绝,未免有点儿于心不忍。想到这里时他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会产生拒绝她的想法呢?在几个月以前我不是还一直希望她回心转意的吗?难道人这么快就会移情别恋吗?他骤然意识到这短暂的几个月里他并没有丝毫想念过眼前的这个女子,自己的移情别恋其实是发生在几个月前的那个奇异的夜晚。他不由慨叹说:“人的感情真是太难以捉摸了!”
“呵呵--”王榛榛从他的话里猜测出了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意思,嘲笑着说:“你们这些男人真是可笑!永远以为女人只会讨好你们才能活。这个世界除了你难道就没有别人可以陪我过下半辈子了吗?”
“那人不是我又是谁?”
“反正不是你们男人!”她骄傲地说:“你用不着可怜我,我这次离开不是被他抛弃的。”他当然知道她不是被抛弃的一方,他感性趣的只是那个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伤害的‘人’而已,问:“难道你打算和彩云、彩霞两个小丫头过下半辈子吗?可她们也终归要嫁人的。”
“当然不是她们。”
“你该不会是想不通要去作尼姑吧?”
王榛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吧,其实,嫁了人的女人都是为了孩子活着的。这一点我也不例外。我会跟我肚子里的孩子过一辈子的。”
“原来是这样!”他有点失望,其实他很希望自己能作那个幸运的“为难者”的,有两个女人爱当然要比一个好了,可惜有人永远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趁她不注意偷偷地瞟一眼她的肚子,被厚厚的狐皮袄子遮着,什么也瞧不出来,他的思绪立即飞到了怡雪身上,此刻,她大概也穿着貂皮袄子遮掩着日渐肿胀的肚腹吧!这些个没出生的小东西还真是个不可小觑的家伙!
在我们的世界里,懵懂无知的胎儿和婴儿,包涵了人们对生命未来无限希望,这些的小东西们往往会对很多事情产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影响力。他或她的存在一旦被发现,立即就能够制造出无数多姿多彩的故事,直接或间接地阻挡或加速某些事物的发展和变更。
就拿眼前出现的这两个没有出生的小不点来说:一个直接挽救了他或她的父亲对未来生与死的信念,而另外一个则制造了一场事端,间接使他或她的父亲遭受了被驱赶出家门的尴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