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刚在门口处露面,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站起来,向着这位中等身材,脸色红润而身体偏瘦的中年人行礼,都称他为审先生。就连张郃也不例外。
那人只向左右微微颔首权当回礼,目光便马上落在我的身上,接着面露微笑向我走来。我清楚来人肯定不是泛泛之辈,站起身也叫了一声审先生。那人应了一声,走到我的面前,潇洒的朝我一稽首说道:“魏郡审配见过太守大人。”
这一句话便让我吃惊不小,要知道公孙将军封我为太守一事还只是内定,并未外传。这人既然能知道,手下应当有一股不小的势力。
张郃忽然搭话,“什么,公孙兄弟,你什么时候当上太守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语中稍有责怪之意。
我连忙回答:“张大哥,此事还并没有最终定下来。我自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又对审配说道:“审先生,在下也还不敢当你如此称呼。”
“那好,便等你当上太守那天,我再如此称呼便是。”审配显然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张郃过来给我做介绍:“公孙兄弟,这位审配先生可是我们冀州的名士。他家是名门望族,也是魏郡第一大户。审先生生性豪爽,最爱结交朋友,正是我辈中人,你可与他多多亲近。”
审配爽朗一笑道:“名士一称不敢当,不过俊乂(张郃的字)说我喜欢交朋友倒是真的。遇到公孙将军这种英雄更不想错过。不知将军可愿与我一谈?”
我忙回答:“正是所愿。”
这次三个人落座交谈,比起刚才又热闹了几分。审配是个大酒豪。我酒量尚浅,与他对饮不一会儿便眼酣耳热,说话更无顾忌起来。言谈中我了解到审配家虽是名门望族,自己却并未出仕。更说起刺史韩馥曾几次征辟他为官,均被他拒绝了。我问他为什么,审配摇头答道:“韩馥无能之人,不在我的考虑之内。”这句话他是当着张郃的面说的,张郃却也没什么反应。
我很认真地问他:“那审兄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值得你出仕呢?”
审配脸露向往之色,叹道:“有雄才大略,又不墨守成规,能纳忠言且不拘小节。如果有这样的人,也许我会为他效力把。”说完看看我,半开玩笑的说:“其实兄弟也不错啊,只是现在官太小了。等你当上了太守,说不定我会去投奔你,”
借着酒意我大笑,“那可一言为定了!等我真的当了太守,审兄可要来右北平找我,不能食言哦!”
审培笑而不答。
由于挂念着城外的部下们,约一个时辰后,我便向张、审二人请辞。审配本来执意留我住下,但我以军令在身,不敢久留为由固辞。两人一直把我送到城门口,这才挥手告别。
由于又在邺城耽搁了半天时间,我更催促部下急进。六天内几乎纵穿冀州全境。一路经过魏郡、巨鹿、安平、河间四个郡国。已经来到冀州河间国、中山国与幽州涿郡三地交界处。翻过前面这座小山包,就是我们幽州的地界,再也不须为不期而至的盘查烦恼了。
只是一座很小的土山而已。我纵马而上,还未来得及饱览一番眼前的风景注意力便已被另外的一些东西所吸引。在土山不远处的西边,一队兵不像兵民不像民的人群正迅速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虽然没有明显的旗帜,但大多数人头上扎的黄色头巾无疑说明了他们的身份——黄巾军。他们可是我们官军的死敌,今天居然在这里不期而遇。对方人多势众,总数大概三千有余。但就像所有的黄巾军一样,这支部队也是阵容不整,队伍有二里多长,拉着一个长长的大尾巴。多数人都没有盔甲,身上的衣服也是极为破烂。最显眼的是走在这支部队正中央的,有二百余不带黄色头巾的普通百姓。显然是被这伙黄巾贼裹挟着前进。
身后的部下们一批批上了山坡,都在我身后停步。徐晃上来与我并马而立,向山下看了看,一皱眉。“黄巾?”
我微微点点头,没有说话。
“打不打?”徐晃先抄起大斧,又转过头来问我。很明显已经表明了他的立场。
我一扬眉,“打,当然要打!他们既然敢掳掠平民,我又怎能袖手旁观。看,他们也发现我们了。”只见一队大约一千人的黄巾兵已经离开大部队,狂叫着向这个小山包扑过来。很快距离这个小山头已不到五百步远,已经能隐约看到冲在最前面贼兵那狰狞的面孔,情况十分紧急。
我却不慌不忙。转身看看自己的战士,我笑了,很平静的笑了。这些才是真正的战士,勇敢、不屈、服从命令、久经沙场。岂是那些只会好勇斗狠的黄巾贼能比?还需要问他们敢不敢以少打多吗?坚定的眼神早就给了我答案。
我朝他们点点头,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若放过他们,遭殃的可是我们自己的乡亲。还需要我多说吗?”
“不需要!”战士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弓上弦刀出鞘。
“好!”我抽出挂在马上的宝剑,一面观察敌军,一面下最后的命令。“敌人势大,先将他们击溃,再进行追逃战。就用我们训练中对付黄巾最常用的那套战术。全军准备战斗!”
所有人应命而动,在五名屯长的喝令下以我为中心排成两列横队,正对迎面而来的敌人。马儿们嗅到了战争的气味,兴奋的咆哮着。骑手们弯弓搭箭,严阵以待,就等我一声令下。
我又默默观察一阵发疯般冲来的敌人,叹息一声,心中微有些失望:敌人的指挥官实在不怎么高明,距离我军还有五百步便命手下全力狂奔。人又不是马,体力终究有限,这样狂奔到我军阵前来,你们剩得下多少力气发动冲锋,还有肉搏?
不得不说我过高估计了这群黄巾贼,刚跑出二百余步远,他们便放缓了脚步,叫喊声也变得有气无力的。有二十来人已经掉队了,稀稀拉拉跑在后面。大部队原本紧密的阵型也松散了许多。
骑兵弓射出的箭对一百五十步距离上的目标还有一定杀伤力,若超出这个距离,那基本上就是“不能穿鲁缟”了。现在敌人还在二百五十步之外,以他们的速度,要进入我军射程还要一些时间,我已经等不下去了。本来迟迟不发动进攻我是怕敌人还有什么后手,先示弱然后诱我们上当。现在来看,我是谨慎的过头了,敌人根本没有那么高的智慧。不再犹豫,我将手中长剑高高举起,下达了出击的命令。
马儿们几乎同时动了起来,先缓缓踏出几步,接着开始小跑。在背上骑手的驱策下,渐渐的速度越来越快。
敌我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很快便只有百步之遥。出乎我的预料敌阵中竟没有一只箭射过来,看来他们根本没有弓箭手。我更放心了,一声令下,四百余支羽箭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弧线,尖啸着朝敌人扑去。下一刻便在敌群中迫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冲在前面的敌人纷纷中箭倒地,余下的也因此步伐明显一滞。就是这么一滞间,战马已到面前,马上当然是早就换好了长枪的我军战士。一声怒吼,二百名骑兵几乎同时撞进对方阵里。掀起一股无法阻挡的滔天巨浪,将所有挡住去路的人撞倒、踩翻。这股黄巾军根本没有对骑兵作战的经验,我方第一梯队的战士轻松的突破了他们过于松散的队列。紧跟上来的第二梯队更是彻底将他们打垮。还没等第一梯队掉转马头,剩下的敌人已经开始逃命了。
看到这一情况,我急忙命令骑兵们向我聚拢,不用再理会那些逃兵,因为还有二倍的敌人在等着我们,现在决不是分散兵力的时候。
我又一次高估了敌人。他们显然已经被我军吓破了胆,还没与我军接触便四散奔逃,整整两千人的部队就这么一哄而散。可他们也不想想,两条腿的人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马。这次我没了后顾之忧,自然是命令部下全力追击。战场上的形式马上变为一边倒的杀戮,敌人濒死时绝望的嚎叫声不时传入我的耳朵。
部下们在追剿敌人,我也不甘落后。此战胜得轻松,却不过瘾。我的心到现在还躁动不安的跳着,杀戮,倒是一个平抚它的好办法。由于幼年时的经历,我的心里早就有这样的认识,黄巾贼全都该死。对这些十恶不赦之人又何必手下留情?
宝剑太短,还是用槊趁手些。虽然只能单手,但追逃绰绰有余。我轻松将两名贼人刺倒在地,又瞄准了第三个。这人真滑稽,矮矮的、瘦瘦的,跑起来还一瘸一拐。就这样还想在我面前逃得性命?我冷冷一笑,催动战马到他身后,抬槊便刺。那人似乎预感到死期来临,费力的转过头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居然是一张满是稚气的脸,上面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小孩子!我大惊,狂叫着将刺出地槊猛往回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槊虽不中,战马早已轻松将这个最多十二岁的孩子踏翻在地,坚硬的马蹄就踹在他的背脊上。立刻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楚地传到我耳中。
我赶紧勒马,喝令它退步。坐骑被我的命令弄得有些不知所从,后退时又一蹄踩在那个孩子身上。
等我下马再过来,他早就咽气了。身体俯卧,头向一边歪着,嘴里满是鲜血。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正向我诉说他的困惑。我颓然坐在地上,看着那张稚嫩的小脸,心中越来越怒,猛然将右拳重重砸在地上。
“小小年纪,做什么黄巾啊!”
然而,这句话我说给谁听呢?
发生了这件事,我对追剿黄巾失去了兴趣,一个人呆坐着想心事。但想得片刻安宁也是如此不易。不久便有一名屯长骑马驰来,兴奋得向我报告。“秉将军,我军大获全胜,俘虏敌人二百余名,斩首……”猛见我意兴索然,他没敢再说下去。
我点点头,眼皮也不抬就对他说:“好了,我知道了,若没其他事情你先回去吧。”
“有,还有一件事!”那名屯长连忙答道:“那些被黄巾贼抓来的平民已经被我军解救,该如何处置他们,还请将军示下。”
“既然都是平民,好言安慰他们,全放走就好了。”
“是!”那名屯长领令离去。
但他刚刚离开就又有人来,这次来的是徐晃。一见是他我勉强一笑,叫声徐大哥,便不再说话。
徐晃走到我面前,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不过只皱了皱眉,没有更多的难过表情。
“他还只是孩子,为什么要上战场?”我轻轻的叹息,却无法舒缓胸中的烦闷。
“也许他有自己的理由,也许没有。”徐晃伸手把我拉起来。
“不过擒虎,你无需为他的死感到内疚。现在的你还没有怜悯敌人的资格。”
我愕然望去,正迎上徐晃的目光。第一次,他看着我的眼神如此严厉。
仔细品味过徐晃的话,我无奈点头:“徐大哥,你说得对。”
“那就不要再乱想,万一在战场上你有了这种心理,会送命的!”徐晃的声音依旧不容置疑。
“我知道了,我们回去吧。”我高声回答,接着最后看了一眼死去的人,跨上马背策马狂奔。那一刻,我已将心中伤感远远抛下。
我得强迫自己变得坚强,正如徐晃说的,现在的我还没有怜悯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