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到哈佛之前,大多学员都认为哈佛涉入式教学法应该是一套标准化流程,只要循序演练就可以照搬到自己的课堂上。但是,第一天踏入教室后,就发觉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每一个教授都有一套自己的独门“涉入心法”,从让学生参与的方式,到带个案的方式。原来,这种教学法像武术一般,同一套武功可以依个人特质打出不同的风格。哈佛每年支付这些教授千万年薪不是没有道理的。
保罗·马歇尔
我们第一个遇到的是保罗·马歇尔(Paul Marshall)教授,他是针锋相对的大战车。马歇尔身高快一米九,不只是高人一“肩”,体型也颇为庞大。所以上课时他跑前跑后,时常一身汗。他原是工程背景,在外闯荡事业多年,回到学界完成博士学位后,因缘际会到哈佛任教。但是哈佛没给他聘书,不是因为他教得不好,他的教学评比分数都很高,是因为学术论文发表量不够。马歇尔潇洒拂袖而去,回产业赚更多钱。可是助理教授撑不住场面,哈佛邀请他回来执教。他的理念是:在学术界当教授只是许多工作的选项之一,他可以随时切换学术与产业,也会把工作做到尽善尽美。
马歇尔一共带了4个案例。第一个案例讨论一位印度年轻人与朋友到喜马拉雅山登峰,不幸坠崖受伤。朋友遇难,他侥幸地存活了下来,走到附近村落,但也已经奄奄一息。奇迹似的,村落中的一位妇人竟然背他走了三天三夜的路到附近医院。得救后,他省思为何一位素昧平生的妇人会无私地拯救他,全班讨论的重点便是:为何会有人愿意义务救陌生人?
第二个案例是谈小孩子为何会跌倒。课上放映了一段录像,是小婴儿在学走路。这个案例说的是学习过程,就小婴儿学走路谈学习过程中的挑战。讨论重点是如何成为好的学习者。马歇尔教授要大家谈谈自己遇到过的最棒的老师有何特质,对自己的影响又是什么。
第三个案例与创业有关,说的是一位哈佛毕业生如何自己写信找金主,然后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募集资金,巧妙地以股权分配的方式让各方投资者共担风险,也共享利润。
最后,在第四个案例中,马歇尔以一个智利的商学院为例,讨论引进参与式教学法会遇到的挑战。
马歇尔的教学风格是,在严肃主题中带着轻松的态度,在轻松的主题中带出严肃的反思。一上课,他马上就丢题目,每一个回答的同学都被他架在探照灯下质问。他也特别喜欢故意扭曲学员的话,然后挑战下一位同学,接着又返回质问被扭曲意思的同学,同不同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这招叫煽风点火。课堂讨论时,马歇尔会故意引发矛盾,让学员相互诘辩。待战火一点燃,他就“隐身”了,默默在黑板上记录讨论过程。他偶尔介入,以确保讨论不离题。
我私下问他教学的秘诀,他的回答很妙。他喜欢针锋相对的讨论,这样会使大家肾上腺亢奋,保证不会有人上课想睡觉。他更喜欢“冷问”(Cold Call),让学生措手不及。这样每个人上课前会专心地把案例温习好。
备课时,马歇尔教授会特别思考三个基本问题:在这个案例中,学生需要知道什么?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我能给他们什么?这样他才不会问一些与案例不相干的问题,耽误课堂时间,也避免在课堂上出现自己答不出来的问题。
马歇尔还把学生分为三类。前瞻型的学生是有志者事竟成,认真的学生是专心地看着事情完成,而平庸的学生是问:发生什么事了?理想中,顶尖商学院最好都招收到第一类学生,他们自然会成为社会精英,然后贡献母校。他幽默地说,好老师的责任就是挑到好的案例,然后闭嘴,让聪明的学生通过案例相互切磋,只要别毁了他们就好。
不过,马歇尔的案例教学也有点小问题。他不喜欢作结案分析,要学生自己去省思从案例中学到哪些重点。这固然可以培养学生归纳的能力,但是往往会造成失焦。通常在讨论了一个小时后,大多数学生已经昏头,忘记了案例中的学习目标。这时他如果能进行总结,可能会有画龙点睛的效果。教授虽不用给“答案”,但是可以给一种“说法”,最好提出自己的见解。
托马斯·派珀
托马斯·派珀(Thomas Piper)教授七十多岁了,是哈佛常青树。他精通财务、博览群书,可以教任何一个科目。他致力于商业伦理课程,主张每一位未来领袖不能只看报酬率,否则到头来整个社会还是要付出代价,安隆事件便是最好的警惕。
派珀带了三个案例。第一个案例讨论高级主管在面对危机时应有的决断力。案例大意是一家药厂的商品被千面人下药,毒死了消费者,责任虽不在公司,但是若你身为总裁,是否会下令全面回收药品?公司形象又应该如何重建?
第二个案例讨论当代商学院的教育问题。派珀更在案例中谈到当今管理教育已经完全迷路了,走向量化验证,使学术变成毫无思辨的空洞研究。教授因追求升职别而忽略学生。他认为,商管教育是要让学生学会找到对的问题,而不只是去找对的答案。
第三个案例讨论“商业道德可以教出来吗?”。许多人认为道德这门课是在工作中培养出来的,也有人认为在商业环境中讲道德是缘木求鱼。商场本就是尔虞我诈的,谈道德只会自取灭亡,派珀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只要是与“态度”有关,就可以再教育,特别是用案例再教育。他认为经商也要有商道。
派珀身高一米八多,满头白发,声音出奇的洪亮,但领带每次都没打好。他在课堂上常故意装糊涂,然后设下一连串的问题,让学生去消化案例内容。待学生一步步走入陷阱,他再用不同问题问得学生哑口无言,让学生悟到自己思路上的盲点。学生最怕他站在座位前,盯着自己看,一言不语地等待回应。
派珀年纪虽长,但记忆力特好,谁说过什么意见,提过什么问题他全都记得。他也擅长制造悬疑的气氛,让学员陷入苦思,然后用冷笑话缓和气氛,并加以隽永的智语做结论。
在千面人下毒案例中,当学生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是否该全面回收药品,还是只地区性回收时,派珀却说:“你不会因做错事而失败,你却会因为塑造错的议题而惨败。”(You will not fail in doing wrong thing,but you will fail when you frame the issue in a wrong way。)
药品被下毒,是一个公共安全事件。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它也可以被重新定义为一个“包装设计”的议题。将消费者对公司的疑虑,从公共安全事件转化为如何规范药品包装设计,避免发生类似的不法事件。
在讨论商管教育时,有些同学激烈地讨论如何用案例教学改善教学质量,有些同学则谈到不同学科如何用案例提高教学质量。派珀却冷冷地说:“把树装潢得再美也没有意义,如果问题是出在根部。”(It摧s meaningless to add more ornament in the tree,if the root is the problem。)
他批判当代商学院盲目运用案例教学,说是要产学整合,但没把最根本的事做好,不重视教授和博士生,用高额奖金去鼓励无意义的学术研究,不重视学生要什么,只关心学校排行的虚名。派珀的结论更是发人深省:“案例教学的精神不只在学习新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要以案例去打破因循苟且的陋习。”(The new is not that uneasy to learn,the difficult point is to unlearn the old thing。)
在讨论第三个案例时,派珀问到案情中的高级主管史考特,为达到董事会的业绩要求,他快速并购医院,有技巧地盗领保险金,把医院当金母鸡,这合乎道德吗?
讨论一开始就有同学就炮轰史考特,说他重利而轻义,另一组同学随后反攻,认为这是环境使然,董事会要高报酬,史考特履行承诺,不算违背商业道德。
双方激辩的过程中,派珀冷眼旁观,不久,他提出一系列的问题让全班同学不知所措:“这样医院真的赚了很多钱了吗?比起其他同业者,这家医院的赢利其实是不多的。史考特真的是‘不得已’从事不道德商业行为吗?史考特的行为对公司真的没有造成伤害吗?这是个人的不道德行为,还是公司策略的瑕疵呢?”
当每位同学挤不出一句话来时,他又隽永地总结道:“我们在谈道德的问题时,千万不要忘记每一个道德问题的背后都有一个经济动机;每一个不道德作为的背后,都有一个理性的行为。”(Think about the rational behavior behind every misconduct。)
最后,他很黑色幽默地说:“我们都是感性的狗,摇着理性的尾巴。”(We are all emotional dogs with rational tails。)下课前,他再次强调:“我们面对的问题,不是道德能不能教出来。这个问题应该是:我们到底在教什么样的道德。”
上完课后,大家对这位长青教授佩服不已。姜还是老的辣!我个人对派珀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深刻的案例剖析与精准的产业动态分析。他一定对教学有澎湃的热情,不然怎么能引导出如此知性的讨论。私下,我请教派伯对案例教学的看法。他讲了一堆,大部分我都记不得了,只记下4个口诀。
用案例使学生深度学习有四个阶段:第一,鼓励他们开口;(Encouragethem to talk。)第二,让学生参与对话;(Let students participate in dialogues。)第三,让他们的决策牵连到行动;(Let students involved in decision and action。)第四,让他们涉入知性的思辨,从案例中省悟众生思考的盲点。(Let students engaged in intellectual debate。)
原来案例教学要历经鼓励(Encourage)、参与(Participate)、牵连(Involve)以及涉入(Engaged)的过程。我想这才是派珀的治学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