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熠熠,天雷滚滚,屋外瓢泼大雨下得正紧。
屋里灯火跳耀,映的众人脸色明暗不定。众人见云从龙悲恸之情,一字字凄怆说来,犹似一把钝刀子在剜割着心口,情不自禁的都是一阵黯然。
慧远接着说道:“和尚当时兴致也高,随手在牌匾上写了‘三界阁’三个字。”上官谊跌坐在那里,神情恍惚,慧远所说更是忽而听得进去,忽而又出了一回神,待他说及三界阁时,心中暗忖原来这三界阁由此而来。正出神想时,却听慧远说道:“我三人又叙了一些闲话,可这孽龙却总是心不在焉,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道:‘憨和尚,八月十五会盟一事,你可愿听哥哥一言就别去了?’他身居七杀堂风云二使之位,是怕和尚一旦去了,他夹在中间不好相帮,助和尚是为不忠,不助又是为不义,我说道:‘武林遭此浩劫,少林岂可偏安一隅,置之不理!’这孽龙见和尚如此说,苦笑了一声,回过身去看了看四野山色,突然回转身子说道:‘尊主早已吩咐好七杀手埋伏,只待请君入瓮哩!’这七杀手是隶属七杀堂下的忠、义、仁、孝、礼、智、信七个分坛的坛主,各有超绝的技艺,通天的手眼,实是武林中一等一的英雄豪杰。和尚自知此行有去无回,因唱了一声佛号,对他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慧能听闻此言,佛光满面,低眉垂眼颂了一声佛号,说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一句乃是地藏菩萨所发宏愿,东方鸣在一旁听了,对慧远更增钦佩之情。孟浩忍不住说道:“禅师,想不到你当年就有如此佛性,看来是真佛降世了。”吕望捻着稀疏的胡须,叹道:“若非慧远禅师去拖延了一番工夫,当年那场浩劫怕是在劫难逃了!”上官谊见众人如此,心中暗忖七杀堂尽是师父一般武功卓绝的豪杰之士,情不自禁的对当年那个风起云涌的武林悠然神往起来,转念想起师父又是杀父仇人,心头不自觉的又是一阵绞痛。
云从龙双目呆滞无神,面皮松弛发皱,仿佛两天之间老去十几岁一般,突然咳了两声,颤抖着拥着被子,开口说道:“憨和尚脾气如牛,凡事一旦笃定,就再无转圜余地,苦无良策之下,也只有先将他制住,待此事风波一过再向他请罪,心中计议一定,哈哈一笑,佯装浑不在意的模样,说道:‘憨和尚,方才你双掌一抹,隔空写就三界阁三个字,实在是高明,愚兄有意跟你比试一番!’那憨和尚正要劝我‘浮云九龙掌’不可妄用,我心中焦急,不由分说早一招‘游龙引’拍了过去。这憨和尚‘无相劫指’‘如来掌’的换了四五种武功,斗了七八十回合之后,我二人都用了生平最为得意的技艺,直斗的飞沙走石,哪里还有半分比武较技的模样。我不知憨和尚武功竟是如此扎实,心头一急就使出了第三式‘龙若有情’,初始之时尚能收发自如,不料突然内息走岔,神志紊乱,就再也不知后面的事情了。后来我在三界阁中苏醒过来,却见不到一人,一直找到三弟家中,方才看到奄奄一息的三弟,问及经过方始知晓三弟……三弟是被我一掌打伤的,又过了四天,三弟……三弟……我的好兄弟!”一面说着,一面狠命的打着自己耳光。
慧远一步跨过出,出手如电,铁钳一般死死的攥住云从龙双手,扳放到他的腿上,泪水盈眶说道:“孽龙休要自责,三弟往生何尝不是和尚的过失呢。其时你神志失常,已现走火入魔的迹象,和尚与三弟本想合力将你这孽龙救下,熟料你发狂之后,武艺狂悍无匹,右手一掌将我逼退一丈有余,左手一掌同时又向三弟打去,竟是避无可避。和尚知道,那一掌实有摧枯拉朽之能,当其锋者必死无疑。其时和尚不知何故,竟突然想起师父圆寂之时光大少林的嘱托,只是一念之间,和尚再施援手,已然不及。虽然卸去你一些掌力,但三弟终究还是给你的掌力所伤。”
云从龙泪眼干涸,怔怔的说道:“若非我一时愚笨逞技,三弟又何至于此!”慧远一身数十年的修行,此际竟也忍不住黯然落泪,“当年和尚贪生畏死,亦且年轻时习武只知勇猛精进,力求精奥高明,哪知这最浅显的技艺分明就是最高明的武功。当年和尚若有今日见识,三弟必不会往生,你这孽龙也就不会如此苦恼了!”
云从龙唇色紫黑,目光涣散,紧紧地拥着被子挤在角落处,牙关战战的格格直响,不住的摇着头喃喃自语着:“都是我的错……我的错,我……格格……我的……格格……错……”这“格格”之声乃是他牙关相碰之声,慧能一见云从龙毒性又再发作,说道:“师兄,再不施救,这云先生真就熬不过了!”云从龙将被子死死地攥着,口里说道:“格格……不要……格格……救……格格……救我了……格格”说至最后,牙关紧合,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东方鸣心中不忍,站起身来对上官谊戚然说道:“小朋友你可要三思,如今你武功尽失,身上的内伤虽然在此也能医好,但云先生说你脸皮薄、心思重必不会再此医治,还央求老夫将你带回崆峒山呢!”
上官谊霍然起身扑上前去,双手去掰云从龙早已攥的僵死的拳头,不禁洒然泪下。慧远说道:“小施主,这段往事和尚已经跟你说了,救与不救全在你一念之间。”上官谊双手一震,触电一般缩回双手,腾腾腾后退几步,又是跌坐在地上,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怔怔的望了云从龙好一会儿,突然往慧远脚下一扑,面色极为痛苦,张开嘴巴哭道:“不是说我佛慈悲么?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慧远不知何言以对,合眼不语。上官谊忽然又扑到云从龙身边,见他双眼紧闭,生气渐无,大吼一声:“你要死便死,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要传我武功,为什么要认识我!”
慧远说道:“小施主,你若不救他,这恩与怨便可一笔勾销了。”慧远如此一说,上官谊脑海之中影现往昔恩师谆谆教诲之时,转而又想起眼前这人又是杀父仇人,自己手中握着他的生死大权,恩怨之决断,此时此刻,竟比登天还要难上百倍。蓦地呼喝一声,夺门而出。
暴雨如注,直下得昏天黑地。
上官谊冲到庭院中,一脚不慎仆倒在地,暴雨瞬间将他吞噬,他一手指天,长啸一声,“老天爷,你为何要如此折磨我?”声嘶力竭,屈怨震天。
呼号,血沫,泪花,雨水,混作一处,不可辨识。
一道闪电倏地自万里云天,蜿蜒着插向大地,苍天为之落泪,大地因之变色。雷声滚滚远遁而去,听来喑哑不清,似是凭借上苍之怒竟也不敢直撄其锋,径对责问。
雨帘中一位身着灰布僧衣的老僧立在上官谊身前,周身竟不落一丝雨。整洁干净的鞋袜,浆洗得发白的僧衣,凝重而又肃穆的神情,慈善却不乏怜悯的目光。
慧远伸出一双苍老却洁净的双手,上官谊抬起泪眼看了看,语声迟迟:“救活了罢!”慧远神情灿然,面露笑意,拉起他站在庭院中央,一老一少并肩屹立,雨水落至二人头顶一尺许时,竟莫名其妙的向四外弹开。雨花飞溅,激起亮亮的一层雨罩,仿佛自二人周身泛起的淡淡白光一般。
骤雨初歇,风雷远逝。
风雨过后没有彩虹,因为已是黑夜。也没有万里星空,因为云还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