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平明、平智自知难挡上官谊,匆匆回到寺中找人。平智便去找来云光等人,而平明则去通报给慧能禅师。当年慧远闭关之前,曾授意师弟慧能,令其执掌少林,继任方丈一职。慧能再四推却,言道打理尚可,住持一职万难僭越,故而慧能虽仅有达摩院首座之名,实则也算是代理住持了。
平明急急赶往达摩堂告知,刚巧碰见慧能走出欲问之出了何事。平明也不及见礼,简要说了一番,慧能略一沉吟,当即吩咐平明,先要慧正、慧广二人前去照看一下,再告诉达摩院的长老们待他回来。一一吩咐罢,见平明去了,慧能急急步往后院,顺小门出了寺院,直朝后山赶去。少林寺后山草木莽莽,枝叶蔽空,其间路径交错纵横,极难辨认,若非熟识,最易迷失方向。这些小径皆是每日上山砍柴的僧人们踩踏而成。
那慧能在密林中三转两拐的逶迤行去,不一会儿所到之处,树木渐稀,渐以松树居多,行不多远,已不见了别的树木,惟剩了棵棵苍虬老松。再往上走,松树愈少,离松树林约莫十数丈的地方,挡着一道山崖,壁立百仞,真如刀砍斧削的一般齐整。山壁东面是悬崖,崖下终日雾岚弥漫,不可见底。崖边生有一株老松,最是虬劲挺秀,枝大如盖。一间茅草屋倚着山壁搭就,刚好在树荫下。茅屋前细草如毡,西面不远处泉水潺潺,叮咚作响。慧能见一老僧从茅屋赶出,忙阔步喜颜迎了上去,走至近前,口里说道:“愚弟特来问候,师兄何往?”这老僧正是慧远。此处是他闭关之所,适才隐隐听见上官谊那句“上官博之子上官谊求见慧远和尚”便要下山相见。
慧远见慧能发问,道:“师弟诳我!”慧能合十道:“善哉!善哉!师兄何出此言?”慧远因说道:“故人之子来矣!”慧能笑道:“倒是瞒不过师兄了,正要说知此事呢。那位小施主闻知师兄闭关,留了拜帖,已然下山去了。”慧远只是盯着他看,摇了摇头道:“师弟因我妄言,更增乃兄罪业!所谓果法前因,缘法自然。世间之事,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方今因缘俱至,何能避而不露?”慧能闻言凛然危立,说道:“师兄多虑,但请安然坐禅,愚弟自有安排。”慧远叹了口气:“师弟且言,何名坐禅?”慧能合十道:“何名坐禅,佛曰:‘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慧远道:“善哉!外若着相,内心即乱,解铃终须系铃人呐!”慧能闻言,踌躇半晌,道了声佛号,侧身让开去路。
慧能紧随其后,口中默念起“往生咒”来,以求诸佛保佑师兄慧远。这往生咒全称“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是《早晚课诵集》中十小咒之一,虔诚持念此咒,能消五逆、十恶、谤法等重罪,在生时阿弥陀佛常在其头顶上保佑,怨家不能伤害,临终可往生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净土。
慧能、慧远并达摩院长老出了寺来,在场众僧礼毕,慧正、慧广齐上前去,慧正合十道:“方丈师兄闭关时日尚缺四载,怎么就突然出关了呢?如此紧要当口,岂不枉费了近三十年的修行?”说着叹了一口气,心下大感惋惜。
慧远环视众僧,个个面露惋惜之意,因笑道:“我等礼佛修行之人,但求明心见性,无色无相,若能了无杂念,一年修行可抵十年之功。若然心有挂碍,纵参百年枯禅,亦属徒劳枉费哩!”遂说偈道:“本性清净,自修自行。禅定无功,见境思境。”
诸僧闻听此偈,或惭愧,或钦佩,再无异言。正当此时,突然有人拍手发笑,众僧一怔,齐刷刷的顺着发声处怒目盯去,正是那上官谊在鼓掌而笑,却见他说道:“大师此话字字珠玑,堪为佛法妙谛,只是大师闭关修为了三十载,可知这‘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话音甫落,诸僧个个怒目而视,其状恨不能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小子给瞅死了,那慧字辈老僧虽有几个不免面带些愠色,却是合十而立,巍然不动,形同山岳一般。众僧都能听得出上官谊此言虽似佛偈,实是对他们十足的讽刺之辞。
上官谊丝毫不以众怒为意,依旧笑道:“晚辈愚鲁,望请妙解开示!”旁观的这些江湖豪客们见上官谊突然识得慧远方丈不怒反笑,亦且大师长、大师短地称呼起来,浑不似先前那般怒火中烧,直呼法号或是呼为恶人,看在眼里,心下多是不解。
这“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语出一则掌故,话说一日,苏东坡和佛印谈论佛事,佛印大谈“佛力广大”、“佛法无边”、“潜修成佛”。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在帘子后面偷听着,颇不以为然,就写了一句拆字联,叫侍女拿出去。侍女交给苏东坡,东坡一看笑着念给佛印听:“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佛印见是挖苦自己,怎能甘心认输,低头冥想一阵,对道“女卑为婢,女又可称奴。”苏东坡一见,鼓掌称妙,连说“有趣!”这副对仗工整的拼字联于是传开了。
僧人虽属武林中人,却又不同于寻常草莽英雄,佛门禅地之中多有文坛圣手。唐代书法家怀素曾在《自叙帖》里言道:“怀素家长沙,幼而事佛,经禅文暇,颇喜笔翰。”他锐意学书,采蕉叶练字,以漆板代纸,致使叶尽板穿,秃笔成冢。其后笔走龙蛇,满纸云烟,一气贯之而成古今狂草之巅峰。唐文献中曾称赞道:“运笔迅速,如骤雨旋风,飞动圆转,随手万变,而法度具备”。他也能作诗,与李白、杜甫、苏涣等人都有往来。
再有,人们耳熟能详的诗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即是由唐代大历年间,禅僧元览在竹上题诗:“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传颂演绎而来。
慧远出家之前最喜传闻轶事,上官谊所说言下之意,他又如何不知。这“人曾是僧,人弗能成佛”被上官谊谈笑之间信手拈来,实在是更增嘲讽之意。他非但不恼,反倒面含笑意,因说道:“小施主有所不知,诚如我佛所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迦,皆得成佛’。”
上官谊一阵愕然,一时语塞无言以对,蓦地冷笑道:“这就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当真这般,如大师所为,又当如何?”话音未落,慧远早已满是懊悔之意,愧疚难当,沉思良久,才一字一字地吐出道:“人可成何,人白称为伯!”他说这十一个字时,神思凝重,似是其间饱含了无尽的苦难与思虑。
他二人往来言语,直叫众人如闻江湖切口一般,晦涩难懂。又好似坠入五里雾中,不辨西东。只是他二人心照不宣。
慧能对此事倒是知晓一二,听师兄言下之意,似已把自家性命交托到了上官谊手中,任其施为。正待发话,却见慧远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他跟慧远是数十年的师兄弟,感情交厚,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故此隐而不发。只是他素知他这个师兄老实憨厚,做事不知变通,何况对此事又是愧疚不已,料见他要吃亏,心底暗暗盘算着如何保得他性命无忧。
上官谊心如响鼓奔兔一般,怦怦地响跳个不停,见慧远如是应答,头脑反倒发懵,笑道:“大师快人快语,倒显得我拐弯抹角了,如此我也就开门见山,这有一封书信,还请大师过目!”因向慧广抱拳道:“有劳大师了!”
慧广会意,自怀中取出书信递与师兄。上官谊瞥见慧远看信时神情凝重,因揖道:“大师可否一说此信来历?”慧远略略看罢信,环顾众人,枯目晶莹,凛然道:“此信确是令堂写与老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