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凄风,万仞山。
草,白草因风奔走。山,青山为雪白头。南鸿北往,又是初春时节。春寒料峭,不改人间冷暖。
山风清劲,铅云低垂。彤云早把日头的方位隐蔽得没有了一丝痕迹。猎猎作响的衣袂,笔直挺拔的身子,粗糙发皱背在身后的双手,四散纷飞打在脸上的头发。放下往日的威严,下垂的面庞有些苍老,犀利的双目开始浑浊。张天浩望了望头顶上空密布的彤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雪,要来了吧!”声音苍凉凄然,略微干裂的嘴角凝着一丝冷笑,却又目光柔和的巡视着脚下的练武场。
一蓬枯草给山风刮到场中央,滴溜溜的打了几个旋儿,又骨碌碌的随风去了。半空里突然“哧”的一声响,张天浩伸手虚空一抓。一截布,已经有些灰白的布上绣着一个大大的“华”字,张天浩转身看了看另半截旗子,“山”字兀自在半空瑟瑟的展动着。枯目又浑浊了,张天浩紧闭了双眼,仰起头深深吸着山风,蓦地张开眼,纵身跃下观武台,随手抄起兵器架上的一柄长剑。
剑法遒劲老辣,境界开阔纵横。
来人神思凝重,丝毫没有品评剑法的兴致,“大师兄,长富已经带着余下的弟子下山了,按照您的吩咐,每人三十两银子一个不落的都发放了。”那人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终于又说道:“人杰他们几个给二师兄打骂了一顿,就是不肯走,现在都在后堂喝酒呢。”
长剑如虹,突然寒光一闪急转而下,长剑直透入场中的青石砖里,足足一尺有余,那感觉似乎比刺进豆腐里还要容易得多。不一会儿,石砖似乎又变成了一层冰,一道裂纹由剑刃处倏地蜿蜒着向两边裂了开去。
张天浩凝视着师弟盖天涯,消瘦的面庞愈发清瘦,连眼窝也开始凹陷了,突然“唔”了一声,说道:“不想走就留下吧!”龙行虎步般从盖天涯身边过去了。
山风呼啸着盘旋而过,剑穗迎风飘散,“咔咔”数声脆响,长剑突然断作数截散落在地。盖天涯惊异地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师兄远去的身影,叹息一声,紧走两步跟了上去。
雪,小青雪依旧是不紧不慢的样子,纤纤弱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魂飞魄散似的。
后堂从来没有这样灯火通明过,也从没有这样安静过。张天浩喝了第一碗酒,也是最后一碗酒,口里说道:“回去睡吧,都养足了精神头儿。”七八个年少的一言不发,起身出去了。
“人杰!”张天浩终是忍不住唤了一声。
跟在最后的麻衣少年闻声肩头一阵,缓缓回过身来,但见他身材中等,相貌平平,垂手应道:“义父!”
张天浩站起身来,凝视了少年半晌,突然伸展开猿臂紧紧地把他拥入怀里,说着:“天下是你们年轻人的,为什么不跟思宇他们一起下山。”麻衣少年燕人杰说道:“义父在哪里,孩儿就在哪里。义父的恩情,孩儿粉身碎骨也要报答!”张天浩又端详了一番,鼻子一酸,戚然说道:“义父对不住你了!”燕人杰神色木然,眼圈却有些发红,说道:“华山,就是孩儿的家。”头也不回,转身去了。
“哗啦”一声脆响,酒坛被薛仗剑摔得粉碎,酒水四溅,湿迹仿佛一个身中万剑的英雄,异常可怖。趴在桌子底下睡觉的大黄狗被惊醒,猛地抬头起来,看了看这个双目充血的主人,“唔”了一声,又无奈地把头重又塞在蜷缩的身子下面。
“明个他们胆敢踏入华山一步,老子见一个杀一个,全都给他们串糖葫芦喽!”薛仗剑嘶声怒吼着。
“老二,酒就少喝一点吧,明天师兄还指望你呢!”张天浩不待薛仗剑多做辩解,对盖天涯嘱咐道:“把你二师兄送回去吧,你也早点歇息!”
盖天涯还想说些什么,张天浩一摆手,“去吧!”颓然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黑黢黢的屋顶。
门轻掩,雪未住。
山风呼啸,灯火恹恹。
张天浩自怀中摸出一件物事,一封战书!
“闻君喜得剑神之名,仗剑天涯,罕有其匹,适逢小成,当与诸君论剑于华山之巅!以全二十年之约。河间赵定一。”
江湖中人比武切磋不过是家常便饭,只是这“河间赵定一”五个字,却是让人见了眼角都会不住抽搐的名字,张天浩非但眼角在抽搐,他的心也在抽搐。
二十年前,被称作“魔教”的七杀堂诛杀武林一脉,欲称霸江湖,林远义力抵魔尊,令自己和两个师弟在梅山脚下埋伏魔教余孽。其时赶到的却是一个重伤的魔教中人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们三人不暇多想,见来者是魔教中人,也不多言,直杀那人一个措手不及。在与其一番恶战之后,张天浩斩下那人一条臂膀,那人临逃之前,留下一句:“他日侥幸不死,定要屠门灭派,以报断臂之仇!”
初时张天浩、薛仗剑和盖天涯三人鏖战力竭,并未搁在心上,事后每每回想起那人临逃之前恶狠狠的目光和诅咒般的言辞,师兄弟三人不由得一阵胆寒。后经打探才得知,被张天浩断了一臂的魔教之人却是魔教的副教主赵定一。当年若非赵定一重伤,又带着个孩子,凭他三人的功力能为绝活不到今天。赵定一今天卷土重来,意图可想而知,张天浩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只是义子燕人杰却不知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他心思深沉,少言寡语,但想要做什么,却没有谁比张天浩自己更了解他的了,他差不多刚刚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自己给捡了回来,整整二十三年了,整整二十三年了啊!一念及此,不由得心口一阵绞痛。
黑夜吞噬了天地,黑暗吞噬了张天浩。
山风裹着雪花自门缝挤了进来,吹散了灯火,吹散了热度,吹散了鬓发,吹不散的却是黑暗。
大黄狗睁开睡眼,看了看虚掩的门,又看了看蜷缩着熟睡中的主人,起身走到门口,前脚一抬,立起身子,倚实了门,用一只前脚一碰门闩,将门栓好,又悄没声地趴回了主人身边。
险山古木,鹰扬虎视。
天朗,气清,远山一夜间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天下一素,大地荒寒,遥望华山,山门前几点灰影在蠕动着,就中唯有两个点,一动不动。
一个是面白无须,唇红齿白,锦衣素手。一个是饱经风霜,威风凛凛,目光矍铄。
“虽然长得有几分相似,但你不是赵定一。”张天浩问了一句,这几天他脑海里一直影现着对赵定一残存的记忆。
“虽然咋家……我不是赵定一,但我却是他的儿子!”声音粗中带细,细中有粗,有几分尖锐,又有几分怪异。
张天浩感觉有点惊讶,似乎又在情理之中,“请问?”
“赵枭!枭雄的枭!”赵枭显然对他这个名字很满意,言辞中的杀伐之气,桀骜之情,足以令他睥睨天下。
“果然是你!”张天浩猜得不错,却丝毫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错!”赵枭斩钉截铁的回答,语调却一点也不斩钉截铁,活像是公鸡在打鸣儿,“今天咋家是来讨债的。”
薛仗剑没忍住哈哈笑了出来,那死太监的腔调可笑,打架的理由更可笑,笑声回荡在山谷之间,“死太监,要打便打,费什么话。”
先下手为强,薛仗剑得以在江湖中立足,这个道理,没有谁比他更明白,更何况,他还是一个雷厉风行的人。可是,先发未必先至。
“锵”地一声锐响,火星迸溅,赵枭业已欺身薛仗剑眼前,薛仗剑“腾腾腾”连退三步,“青锋剑”还只拔到一半。若不是他格挡的及时,他的命现在已然交托给眼前的这柄怪异的长剑了。
张天浩没有看太清楚,相救已然不及。盖天涯没看太明白,眨了眨略显凹陷的双目。燕人杰等人更加看的糊涂了,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寒意来。
“鱼骨剑!”张天浩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仿佛又看到了风雨中亡命的赵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