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常衮辞禄(臣光曰101)
唐朝优待大臣,时常赏赐御膳房新煮出来的食物给臣下。元载、王缙(王维的弟弟)为相时,唐代宗每日赏赐的内厨御馔,可供十人食用,延为成例。大历十二年(777)八月,门下侍郎常衮建议:“餐钱已多,乞停赐馔。”唐代宗表示同意。常衮又想辞去“堂封”,遭同列反对而没辞成。时人因而讥刺常衮:“朝廷厚禄,所以养贤。既然没本事,就应当辞官,不当辞禄。”《旧唐书》即称他:“颇务苛细,求清俭之称。”
这里需要解释一些名词。
唐朝官员的薪水大体分二部分:俸和禄。“俸”指钱币,“禄”指谷物等实物。
“俸”按月发放,包括“俸料、食料、杂用费”三大块。“俸料”相当于基本工资。“食料”即上文说的“餐钱”,也叫厨料,主要是米面等食物。杂用费即办公补贴之类。职事官又有“防合”或“庶仆”(警卫人员或服侍人员)。一品至五品称“防合”,六品至九品称“庶仆”。一品“防合”多达96人,六品“庶仆”也有15人。不管是“防合”还是“庶仆”,全部折成钱兑现。
这样,一品大员的月工资略计如下:月俸料8000,食料1800,杂用费1200,防合20000,总共每月收入31000钱。 九品公务员的工资如下:月俸料1050,食料250,杂用费200,庶仆400,总共每月钱1900.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将这些复杂的俸料制全部合归一项,总称月俸。
官员月俸之外又有“禄”。与官俸不同的是,禄是按年给付,有点类似于年终奖金,或十三个月工资。唐贞观年间规定,京官正一品,年给禄700石,从一品600石,递至从九品为30石。
禄最初只有京官才有,外官无禄。贞观初年,中书舍人高季辅建言:“外官卑品贫匮,宜给禄养亲。”此后,外官才有禄,但比京官低一等。外官一品以50石为一等,二品三品以30石为一等,降至八品、九品以2石5斗为一等。百官在年终考核中得优秀者,亦可奖禄一季或一年。
上文所说的“堂封”,按我的理解,应当归入“禄”之一类。唐制:堂封,岁三千六百缣。缣,指双丝织成的细绢,古时多用作赏赠酬谢之物,亦用作货币或纸张。“堂封”则只有大京官才能享有了。常衮请辞的是丰厚的年终福利,不是工资。
司马光“臣光曰”第101篇,肯定了常衮辞禄的高亮举动。理由很简单:君子以多受人家的食禄为耻。常衮辞禄,表明他知廉耻,与那些固位贪禄者相比,不知好过多少倍。《诗经》就讽刺那些不劳而食的大人先生们。象常衮这样的人,不当过份苛求。
吃在中国这样的人口大国,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鲁迅先生在《华盖集续编》里有“唯饭史观”,这固然是先生的幽默,然而“吃”是人生的一个重大项目,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颜氏家训· 涉务》说:“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于是而有吃的众生相。
五柳先生辞官归里,最初可能还有几亩田来耕,也可以在劳作之余,抬头伸腰,看看南山。这样的生活,辛弃疾在江山上饶的田间也有。其《清平乐·村居》说,几间茅檐虽低小,但依于江滨,溪上青青草。此地的吴音,亦是“相媚好”(上饶古时属吴国的领土)。他带着三个儿子垅头劳作,“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样的生活固然好,也符合读书人的耕读传家。可是要遇年景不好,问题就很大。五柳先生晚年作《乞食》有云:“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饥得不行,找人去借米,来到门前,却又不敢开口了,此情何堪啊。五柳先生之饥饿、徬徨与落魄,实为人世的一种残忍。以故唐朝的韩愈说:“闲居食不足,居官力难任。两相皆害性,一生常苦辛。”也是大实话。中国的读书人便困囿在这样的饮食里。
于是而有二条路。一条是颜回的,居陋巷,吃得相当不象样,二十九岁就白了头,早夭了,孔子哭得伤心。一条是李斯的,受到两种老鼠的启发,发达了,最后也死了。
面对这两种选择,固然有人要一意多金。但不管是孔子,还是司马光,无论吃一碗饭可生或不吃一碗饭可死,主流文化的骨质里,还是选择颜回的路子。孔子说,死就死了,民无信不立。还是精神的超脱比基本的饮食重要。孟子亦曰,“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嘑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蹴,用脚踢。嘑,呵叱。“嘑尔蹴尔”喻指无礼的、污辱性的施舍,连乞人都不屑食也。
司马光赞赏常衮的知耻,因为知耻近乎勇。廉耻不丧,便有善心可用。东坡有诗云:“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馀。”东坡很喜欢吃,在他一生的迁徙中,也发明了很多吃法。比如市来羊骨头,浸在酒里,要吃得时候,取出来,用牙签连最细的一点肉都剔出来。但终是没有为了吃而胡来。
西汉之主父偃,就不一样了,他竟比李斯还要入骨。为了吃,竟然豪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故倒行逆施之。”这就相当恐怖了,主父偃后来也死在吃上。汉武帝一岁四迁之,官中大夫,却大肆收受贿赂,来者不拒,最后一门族灭。
白居易《把酒》诗因此说:“朝飡不过饱,五鼎徒为尔。”此亦是司马光,或是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日知识分子,所主张的思想。于其患得患失,无所不用其极的胡来,不若象常衮的有自知,少嗜欲。于己则澹然,于事则可以少些因为恋栈而派生出来的是非。虽然理想主义了些,但有总比没有好,所谓“贤人所在,折冲万里”也。
附:臣光曰101:君子耻食浮于人。衮之辞禄,廉耻存焉,与夫固位贪禄者,不犹愈乎。诗云:“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如衮者,亦未可以深讥也。(《通鉴》卷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