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唐肃宗对投降安史之官员按六等定罪(臣光曰99)
唐肃宗至德元载(756)六月,潼关失守。唐玄宗在勤政楼信誓旦旦地说要亲征平叛,可是当天晚上就带着亲信跑了。众多王公大臣都不知情,第二天一大早还照常早朝,宫漏报时的水声也井然有序地传来。然而他们发现,皇帝并不在宝座上,于是四散逃命,长安一片混乱。
宰相陈希烈、故相张说的两个儿子张均、张垍,京兆尹崔光远,守卫皇宫的将军边令诚等,全部投降。安禄山任命陈希烈、张垍为他的宰相。
次年九月,长安在失陷一年多后被唐军收复。就如何处理陷身贼廷的原唐朝官员,唐肃宗感到很头痛,为此专门成立了审理机构——三司官署,并招集大臣开会讨论。
崔器、吕諲建议:凡接受伪职的官员一律处决,不要跟他们客气。李岘不同意:这些人都是陛下的亲戚或勋旧子孙,如果一概处死,“恐乖仁恕之道”;况且安禄山尚未平定,群臣陷贼者尚多,如果从宽处理,“足开自新之路”,若是尽诛,则会“坚其附贼之心”。
唐肃宗接受了李岘的建议,对接受伪职的人员按“六等定罪”:重者刑之于市,次赐自尽,次重杖一百,次三等流、贬。依照这个规定,有十八人被斩首,陈希烈等七人赐自尽。张均、张垍兄弟曾因有恩于唐肃宗,免张垍死罪,流放岭南,但处死了张均。
处理结果公布后,有传闻说,陷贼者闻知陈希烈的下场,便罢了悔过之念,安心事贼。唐肃宗“甚悔之”。
司马光“臣光曰”第99篇评论了此事。
关于出处大防,不仅关乎个人名节,亦与国家兴亡息息相关。对于这个原则性问题,司马光从不假借,立场也最为坚定,“为人臣者,策名委质,有死无贰”。作为臣子,不幸而遭逢国难,如果匡救不成,那就得去死,没有委身事贼的道理。其口气之严厉,丝毫没有疏通的余地。
司马光痛批陈希烈诸人,身居高位,国家太平时节,“苟容以窃富贵”,吃香的喝辣的。而时值多事,却贪恋富贵,偷生苟免,“媚贼称臣”,为虎作伥。为臣如此,猪狗不如。司马光认为唐肃宗以唐“六等议刑”待贼人,做得对,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连这些人都不作处理,那如何对得起象颜杲卿、张巡这些为国尽节的忠臣呢?
司马光批唐玄宗,做皇帝做得越发不地道,国家有难,最先开溜地竟是皇帝自己,“朝闻亲征之诏,夕失警跸之所”。尤为不地道的是,待忠臣良将十分刻薄,油嘴滑舌之辈倒是厚遇有加。事实证明,象颜杲卿、张巡之徒,不仅是忠臣,且是能臣。可是世治,唐玄宗不但不予重用,还多方打压,“沈抑下僚”;世乱,自顾自逃命,丢下他们独对虎狼之师,也不想着援助一把,遂为贼人所杀。
司马光感叹说:“何为善者之不幸而为恶者之幸,朝廷待忠义之薄而保奸邪之厚邪?”
司马光这句话,其实是道出了中唐以后,所以出现强藩悍镇和武人弄权的最根本原因。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刑赏不仅仅是领导人御下的手段,更是提振士气的关键。好人没得好报,那谁还当好人。坏人得不到应有的处罚,大家都去做坏人好了。反正不亏,可能还有赚——“无往而不得计也”。唐室是乱了这个分寸,所以终被风吹雨打了去。
比如颜杲卿,《颜氏家训》的作者、北齐颜之推的五世孙。动乱初期,时任常山太守的颜杲卿,自知以几百兵力无法抵抗安禄山数十万大军,徒然生灵涂炭。遂曲全下之,日后再相机定夺。安禄山也防他一手,将颜杲卿的幼子颜季明扣为人质。
正当安禄山准备攻取潼关时,颜杲卿在他的后院点了一把大火——起义平叛,河北先后有十七郡响应,叛军唯余有重兵把守的范阳等六郡。安禄山被迫改变战略部署,命大将史思明带兵攻打常山(河北常山)。史思明见协迫颜杲卿投降不成,遂在城下杀了人质颜季明。颜真卿,颜杲卿的堂弟,闻知此事,挥泪写下了那篇著名的《祭侄文稿》。
常山终被攻破,面对安禄山的质问,颜杲卿大骂安禄山是牧羊奴,天子提拔你当大官,反倒恩将仇报,去死吧你。安禄山大怒,将颜杲卿绑在柱上,一刀一刀慢慢地割死。颜杲卿至死骂不绝口。颜氏一门死于刀锯之下达三十多人。
然而就是这等良臣,唐朝如何待他们呢?安禄山造反时,河北郡县大多望风景从,唐玄宗叹曰:“河北二十四郡,无一忠臣邪?”此时平原郡(山东陵县)太守颜真卿,正冒雨修筑城郭,疏通壕沟,清点丁壮,充实仓禀,准备决一死战。同时派心腹兼道赴长安报信。唐玄宗知讯,即喜又愧:“我连颜真卿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竟能忠于国家如此。”
唐玄宗后期用人失察若是,一者造成那些深受国恩、享尽荣华富贵的朝廷大员,首鼠两端,意存观望,立场严重不坚定,反不如市井杀猪卖肉之辈。一者大寒志士之心,深感朝廷善恶不分,忠奸不辨,报国无门。于是群起而为自己打算,乘机扩张势力。
李宝臣,原名张忠志,安禄山假子。后来降唐,赐李宝臣姓名,任成德军节度使。大历十年(775),李宝臣奉命讨伐田承嗣,有战功。朝廷派宦官马承清前去犒赏慰问(赍诏劳之),马承清却大大地侮辱了李宝臣一番。《通鉴》用了一词叫“诟詈”,骂得很狠。部下劝李宝臣说:“将军新有战功,竖子尚敢这样待你,一旦寇平,一纸诏书把您调到京师,也就一介匹夫,那时还知道怎么玩您呢。不如释田承嗣以为己资。”李宝臣遂有玩寇之志。
所谓玩寇,即有能力灭贼人却不杀尽,这样朝廷就用得着武将了。至唐僖宗年间,节度使刘巨容就是这个思路。他在湖北境内击败黄巢义军,有人劝他乘胜追击,流寇可望全部歼灭。刘巨容却说:“国家喜负人,有急则抚存将士不爱官赏。事宁则弃之或更得罪,不若留敌以为富贵之资。”
这种态度不是个别现象,而是极普遍。朝廷派往剿伐黄巢的大员如高骈与王铎,亦是如此。钱谬彼时正在高骈帐下效力,也瞧出端倪,对镇将董昌说:“观高公无讨贼心,不若以捍御乡里为名而去之”。离队的钱谬后来一手创建吴越国,统治浙江几一百年,在五代十国间历时最久。
附:臣光曰99:为人臣者,策名委质,有死无贰。希烈等或贵为卿相或亲连肺腑,于承平之日,无一言以规人主之失,救社稷之危,迎合苟容以窃富贵。及四海横溃,乘舆播越,偷生苟免,顾恋妻子,媚贼称臣,为之陈力,此乃屠酤之所羞,犬马之不如。傥各全其首领,复其官爵,是谄谀之臣无往而不得计也。彼颜杲卿、张巡之徒,世治则摈斥外方,沈抑下僚;世乱则委弃孤城,齑粉寇手。何为善者之不幸而为恶者之幸,朝廷待忠义之薄而保奸邪之厚邪。至于微贱之臣,巡徼之隶,谋议不预,号令不及,朝闻亲征之诏,夕失警跸之所,乃复责其不能扈从,不亦难哉。六等议刑,斯亦可矣,又何悔焉。(《通鉴》卷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