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唐太宗立李治为太子(臣光曰91)
人生中常有宿命性的邂逅,历史也一样。作为历史人物的李世民焉能逃脱得了如此。
李世民以非常手段夺得太子之位,而后他的一生,不管明里还是暗里,都在极力抹淡“玄武门”遗下的惨淡记忆。在立太子一事上,李世民煞费苦心,然而回报他的,依然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武德九年(626),唐太宗继位不久,即立长子李承乾为太子。李承乾在公众场合装得一本正经,私底下却声色犬马。尤好突厥之俗,手人下人都扮成突厥的干活。一次李承乾突发奇想,倒地装死,命手下人以可汗之礼来哭他。于是众人号哭,跨马绕圈奔跑,临近太子身体时,学突厥人以刀划破自己的面孔。一来二去,太子的失德渐为李世民所耳闻,转而喜欢第四子魏王李泰。
魏王好文学,有文才,李世民曾特许他在家开文学馆,自选学士。因此有《括地志》一书的问世。这是一部极好的地理书,备载州县建置沿革、山岳形势、风俗物产、历史遗迹。其中就包括《史记》中全部地名的解释,唐玄宗时人张守节注《史记正义》,就依据《括地志》解释古地名。南宋时全书亡佚,清嘉庆年间,藏书家孙星衍(1753-1818)有佚文辑本八卷行世。
于是,李世民对魏王李泰的宠爱竟然超过东宫。而寝食难安的太子李承乾,分明感受到火烧眉毛的危胁,不得已举旗造反,事败被废。在立魏王与立晋王李治之间,李世民又举棋不定。而李泰竟图谋通过耍手段来取得太子之位。李世民伤心欲绝,几个儿子都是这个样子,实在没意思,要去自杀。最后在长孙无忌等人的劝说下,立仁柔的李治为太子。
而仁柔,某种意义上等同于软弱。
李世民解释了之所以立李治为太子的原因。他是不想让后人也学他,借人谋鬼谋来“经营”得太子之位。如若这样,无疑会引起杀戮。他担心李泰一旦当上皇帝,必要铲除异己,李承乾、李治之命必不保。而李治相对好脾气,断不会拿自己的兄弟开刀。
因此,李世民给子孙重新立了家规:“自今太子失道,藩王窥伺者,皆两弃之,传诸子孙,永为后法。”藩王如有窥伺之心,虽太子失道,也不能考虑立此人为太子,这是我唐太宗说的,凡我李氏子孙必得照办。
李世民的皤然悔悟于此见之。或者不能说“悔悟”。但李世民确实是想通过努力,来消除“玄武门”所带来的影响。司马光“臣光曰”第91篇,便是基于此而言。整篇评论就一句话,很浅显:“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以杜祸乱之原,可谓能远谋矣。”
册立太子,历来是王朝的头等大事,也是皇帝最为头疼的大事。比如掩有四海的秦始皇,平民起家的汉高祖,也算雄杰的隋文帝,最后都卡壳在立储的问题上。秦和隋选人不当,王朝旋即灰灭。刘邦萌生废立之意,导致赵王如意不得善终。齐桓公,那么聪明的人,身后却大乱。晋武帝也不傻,却立了一个傻儿子,乱了天下,亡了西晋。史书无数次记载说,皇帝死了,都不能如常人家老人的故去,却要秘不发丧,等太子顺利登基了再来办后事,担心内乱故也。历史的经验表明,司马光的话是对的,李世民在极力做他的深谋远虑。
李治上台果然没有大起腥风血雨,“永徽”是唐高宗李治的第一个年号,史称“永徽之政”有贞观遗风。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李治不好杀,并不等于武则天就不好杀。李世民要保存后代子孙的命,大家享福,武则天却杀得李氏子孙差点绝种。
李世民的本意是要子孙们和平共处,不要杀来杀去,所以选了李治。但无手筋的李治碰到有头脑的武则天,不但他本人败北,李氏王朝一度也败北。武则天要是男儿身,要是权臣,保不准李唐也是短命鬼。理乎,数乎,命乎?这或许就是历史的因缘吧。
李世民手下有个高人,叫李淳风。不必介绍了此人,坊间极出名的,比如《推背图》。他的本事是能预知三百年前五百年后,坊间形容这样的高人是“天地都在一掌中”。
李淳风对李世民说:三十年后,必有武姓女子抢了李唐政权,此人目前已在后宫。李世民大惊,要把所有嫌疑人全部杀掉。李淳风劝说:“天命不可违,再说三十年后,此女子已老,或可手下留情。但如果现在杀了她,上天再生一个出来,青壮则杀气必重,李氏无遗种矣。”李世民这才没有动手。但贞观二十二年(648)六月,还是杀了武将李君羡,家人全部沦为贱人。
李君羡小名五娘。洪迈说,这是“无望之祸”。
附:臣光曰91:唐太宗不以天下大器私其所爱,以杜祸乱之原,可谓能远谋矣。(《通鉴》卷197)
见鬼不可说人话
——司马光评唐太宗绝薛延陀婚约(臣光曰92)
负责任的大国形象,这句话时下很流行。当年褚遂良在如何对待薛延陀的问题上,亦如是劝唐太宗。
薛延陀是继东突厥之后,雄起漠北的北方少数民族。唐贞观三年(629),唐太宗封其首领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四年,夷男助唐平定东突厥。薛延陀成为北方唯一的主宰。换句话说,唐朝来自北方的危胁换成了薛延陀。
贞观十五年(641),薛延陀进攻迁居塞内的突厥人残部。唐太宗命兵部尚书李勣率部出击,同年十二月,击败薛延陀。
夷男自知不是敌手,于次年九月派其叔父来唐谢罪,献马请婚。房玄龄建议,国家初定,不宜再大动兵凶,许婚是保持边境安宁的上策。唐太宗表示同意:“身为百姓父母,如能对百姓有利,岂吝惜一女。”
也是少数民族出身的名将契苾何力瞧出夷男的底牌,劝唐太宗以聘礼未备为由,毁婚。因为夷男一旦得以新兴公主为妻,势必扛大旗作虎皮,以大国女婿自居,威服各部,到时更难办。
褚遂良认为,许婚一事,尽人皆知,“今一朝生进退之意,有改悔之心,臣为国家惜兹声听。所顾甚少,所失殊多,嫌隙既生,必构边患。”但唐太宗绝婚的理由也很有战略眼光:今吾绝其婚,必杀其威风,夷男部众知我弃之,必成分崩之势,不信你们走着瞧(卿曹第志之)。
果不其然,贞观十九年(645),夷男去世,二子不和,内乱遂起。贞观二十年(646)六月,唐朝乘机大举出兵,平定了薛延陀部。于其地设立府州,隶属燕然都护府。
司马光对此事的评论(臣光曰92),着眼在一个“信”字。他说,唐太宗既然知道“戎狄人面兽心,一旦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当初就不应当许婚。既许之,这会又自恃国力强大,弃信而绝之。虽是灭了薛延陀,这个做法也不值得肯定。
司马光援引孔子的话说:“去食、去兵,不可去信。”这句话出自《论语·颜渊》。
弟子问孔子如何治国,孔子说要做到三点:“足食”,有足够的粮食;“足兵”,有足够的军队;还要得到百姓的信任。弟子问,如果不得已必须去掉一项,先去哪一项?孔子回答:“去兵”。弟子又问,如果还必须去掉一项,去哪一项?孔子说:“去食。民无信不立。”就是饿死也不可沦丧信誉。在孔子那,得到百姓的信任比什么都重要。
北周大臣于谨,曾任太傅之职。为人谦和,又有智谋,深得皇帝信任。他也有过相似的话:“为国之本,在乎忠信。古人去食去兵,信不可失。国家兴废,莫不由之。”所以有众志成城。众志无信如何支撑得了?以故《通鉴》开篇写智伯水灌赵襄子的晋阳城,城中变为汪洋泽国。“沉灶产蛙”,灶堂成了青蛙的育儿巢。城内百姓只好“悬釜而炊”,吊起锅做饭。粮食也吃光了,竟至“易子而食”。然而民无叛志,最后赵襄子联合韩康子、魏桓子,灭了智伯。结恩取信于民故也。
不管是孔子,于谨,还是司马光,他们的观点都无可挑剔,没什么瑕疵。“民无信不立”,有谁无信而能做得了大事呢。
但我以为,讲“信”,得有一个前提,也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无法怀远人、怀鬼人的情况下,见了鬼而说人话,只能说明二点:一是自己的迂,二是根本不是鬼人的对手。
小日本攻占东三省,国民政府跳着脚找联合国说理,当年叫“国际联盟”。人家动武,我们动嘴,结果东三省结结实实地给小日本统治了十四年之久。因此,唯一的办法也只有一个字:打。打得他生活不能自理,然后再坐到板门店慢慢谈。
李世民之所以挨批,是因为大唐有足够的势力吃得了对手,却还玩欺诈,这就不厚道了。
附:臣光曰92:孔子称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唐太宗审知薛延陀不可妻,则初勿许其婚可也。既许之矣,乃复恃强弃信而绝之,虽灭薛延陀,犹可羞也。王者发言出令,可不慎哉。(《通鉴》卷1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