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评党锢之祸(臣光曰48)
乡间篱边盛开的菊花,摘下来,艳阳下晒干,用煮开的泉水来冲,加点甘草,很可以清热。药理说菊花味辛,微寒,主治散风清热,平肝明目。余不喜茶叶,独喜喝菊花茶,嗜烟上火的缘故罢。熙宁三年(1070),司马光不顾宋神宗的挽留,直意要外放地方官,不久卜居洛阳,在“独乐园”里一住十五年。园中七景之“读书堂”,伴了他多年时光。此时的司马光是有喝菊花茶的心境的,既然劝不动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改革又不敢苟同,不如早点脱身算了。以故司马光在《通鉴》卷56,评东汉历史上著名的党锢之祸时,对郭泰的明哲保身,申屠蟠的及时避祸,表示由衷的赞赏。
汉末情形,宦官独大。汉顺帝靠宦官上台,有一日十九侯之说。汉桓帝靠宦官铲除专权的梁冀,又一日五侯。宦官在朝中,遂不可一世,其党羽亲信,“皆案州临郡”。有正义感的士大夫,在权力上争不过宦官,就动起嘴皮子,联合在朝士人,在野士人,以及积极想成为士人的太学生,搞起舆论监督——清议,对宦官进行猛烈的抨击,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以名士自居,极看重名节,甚至不惜一死来博得好名声。清议干政的方式有二,一是太学生运动,二是品评人物。而后者足可以左右士人一生之荣辱。
两汉经学有一个独特的现象,几代人毕力一经,父传子,子传孙,形成“家学”。比如西汉千乘郡(山东高青县高苑镇北)人欧阳生,世传今文《尚书》。始自西汉文景之时,至东汉初年的欧阳歙,八世皆为博士,史称“欧阳八博士”,也称“欧阳尚书学派”。他们门户壁垒极严,不同门派之间极少交通,因此不免“学阀”之讥。负笈相从的学子们也以谨守师训为荣,互相以品节相砥砺。这些读书世家即是清议的主力,又是隐在太学生背后的强大靠山。
东汉太学之规模远超过西汉,仅汉顺帝时期,太学生的人数就多达三万。太学生们表达政见的方式很特别,便是搞学生运动,算是后代“学运”的祖师爷。汉桓帝建和元年(147年),由于李固、杜乔反对外戚梁冀而下狱,李固的学生王调和赵承等几十人就分别上书请愿。永兴元年(153年),冀州刺史朱穆弹劾贪官污吏及宦官党羽,遭贬黜,太学生刘陶等数千人上街游行,上书请愿,迫使汉桓帝赦免朱穆。
当时的太学生才不会为了就业而去巴结权贵。相反,那些权贵极为害怕太学生的“口水”,反倒时常带着礼物去太学巴结他们。这些太学生一旦出仕为官,也是一身正气,有如明矾,很可以止水澄沙。那个刘陶,后来出任谏议大夫,依然保留学生时代的锋芒,曾直言“天下大乱,皆由宦官”,遭到宦官诋毁,被迫害致死。
东汉的选举制度,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便是要看被选举人的口碑,所谓名节者。因此,士林中的舆论成了荐举人才的重要依据。赵翼《廿二史札记》“东汉尚名节”中说:“盖当时荐举征辟,必采名誉。故凡可以得名者,必全力赴之。好为苟难,遂成风俗。”桓帝、灵帝时期,清议的首领是李膺(110—169),字元礼,饱有才学。祖父李修,汉安帝时为太尉。父李益,赵国相。李膺生性孤傲,不随便交结朋友,只是与同郡的荀淑、陈寔有师友之谊。李膺任司隶校尉时,亲自捕杀汉桓帝宠信的宦官张让的弟弟张朔,其人竟以杀孕妇取乐。由是声名益显,时人称去他家坐坐为“登龙门”,因为从此就身价百倍了。荀淑有一个儿子,便是著名的荀爽,一次他得机会为李膺驾车,于是逢人便去宣传。郭泰的能够见重于世,也是李膺开尊口免费捧他一把的结果。
汉桓帝延熹七年(164),郭泰郭林宗初到洛阳时尚没有名气,符融一见惊异,称他“海之明珠,未耀其光。鸟之凤凰,羽仪未翔”,荐给时任河南尹的李膺。待见面后,李膺说了一句话:我所见过的读书人多了去了,却“未有如郭林宗者”。荀爽只是给李膺驾车,就乐得屁颠屁颠,而李膺开口称赞别人,那还得了。由是郭泰名动京师。郭泰起程回老家时,前来送行的士大夫、儒生,云集黄河渡口,小车多达数千辆。郭泰却只与李膺同坐一只船渡河,同行目之为神仙。
李膺的影响力如此,或者说清议的影响力如此。
然而清议的逞肘让宦官们大为光火,于是有两次党锢之祸。第一次党祸没杀人,却益发增重了士大夫的名气。第二次党祸却杀伤甚众,终将东汉仅有的一点元气折腾殆尽。黄巾起义时,宦官们看看气候不对,忙为自身计。汉灵帝质问宦官,你们都说党人该杀,但关键时刻还是这些人为国家出力,而你们却与黄巾军暗通款曲,其实该杀的是你们。于是,下诏解除党锢。可时事至此,已于汉家气数无大补益了。
第一次党锢之祸发生于公元166年,起因是李膺杀了宦官一系的人。宦官进行反扑,诬陷这些士人“养太学游士,交结诸郡生徒,更相驱驰,共为部党,诽讪朝廷,疑乱风俗。”汉桓帝大为震怒,下令逮捕。一时间,缉捕人犯的使者四面出击,相望于道。李膺等二百余人被投入大狱,漏网者也悬赏捉拿。太尉陈蕃极力反对迫害党人,拒绝审理这个案子,拒绝在判处李膺的公文上签字,因而被罢免。汉桓帝的老丈人、大将军窦武也不赞成迫害党人,再加上党人在狱中也故意检举宦者亲属,宦者怕受到牵连。于是让步,汉桓帝也接着让步。党人获释,但前提是禁锢终身,不得再为官。李膺收拾行头回老家去了。
宦官本想借此来打击清议,没想到清议的名士们越发得到广告效应,连坊间的平民百姓都很敬重他们。其中著名的几个人物,他们相继得到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的名头。关于这些头衔的得来,有不同的读法,有的说是坊间送给他们的,《通鉴》认为是他们自相标榜的产物。总之是社会楷模,人中榜样。“党人”范滂出狱还乡,南阳士大夫自发出城迎接,车辆达几千辆之多,把他当英雄看。度辽将军皇甫规仰慕“党人”,竟以自己不在党籍为耻,上书自请按照“党人”的标准治罪。汉桓帝没理他。第二次党祸时,张俭开溜,见着有炊烟的人家就要求投宿,坊间竟甘冒杀头之危险而收留他。这点估计连宦官都没想到,遑论汉桓帝了。
公元168年,汉桓帝死,汉灵帝继位。窦太后临朝,窦武掌朝政,窦武与陈蕃合作,起用被禁锢的“党人”,企图一举消灭宦官势力。不幸事泄,宦官杀窦武陈蕃,并乘机诬陷“党人”谋反,再次大兴党狱。李膺、杜密、范滂等一百多人惨死狱中,唯张俭一路狂奔,逃出塞外。所有党人亲属以及门生故吏凡有官职的全部免官禁锢,人数多达六七百人。李膺自甘受死时说:“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范滂对儿子说:“我想教你为恶,但恶不可为。我想教你为善,则我必须先做到善。”也是甘心去死。夏馥听说张俭“望门投止”,说:“孽自己做,却无端牵连别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侍御史景毅的儿子景顾,是李膺的学生,因为不在名册上,所以没有受到处罚。景毅感慨地说,我本来认为李膺名士,才叫儿子拜他为师,岂可因为名籍脱漏而苟安。于是上书检举自己,免职回家。
有个叫申屠蟠的人,字子龙。家贫有学问,早年做过漆工。郭泰与蔡邕都很敬重他。当初范滂等人非讦朝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引起太学生争相仿效,“以为文学将兴,处士复用。”申屠蟠独叹曰:“昔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之王,至为拥篲先驱,卒有坑儒烧书之祸,今之谓矣。”于是跑到乡下,在梁山、砀山之间,以树做屋,自耕自食(自同佣人)。居二年,范滂等果罹党锢,申屠蟠“确然免于疑论”。而神仙尽管神仙,郭泰却不走李膺的路子。他是一不做官,有人举荐也不做;二是口不出狂言,只闭门教授讲学,弟子有数千之众。建宁二年(169年),第二次“党锢之祸”起时,郭泰讲学家乡,以平素“不为危言覆论”,得免于祸。但他得知许多名士因此惨死,忧愤于心,不久谢世,终年42岁。
司马光在“臣光曰”第48篇里,赞喻申屠蟠极聪明,也赞郭泰懂得自存于乱世。对党人的批判却极为严厉,批党人冒失,不懂保护自己。保护自己就是为国家保持一份元气,倘若正直之士都被干掉了,国家还有希望么。司马光批党人有职无权,或者干脆就是无权无势,却老拿话去刺激大权在握的宦官,这不等于撩蛇头拔虎尾么,焉能不被反噬。到头来,既连累别人,也连累国家,这才是最大的悲剧。
原司马光之意,他的赞赏郭泰、申屠蟠,并不是赞赏他们的趋利避害,这不成“滑头”了么。司马光是赞赏他们的斗争策略,总得有人为天下保留一份读书种子。王夫之说,党人只与琐琐小人较量,实是“舍本逐末”的做法,没有抓住问题的关键。因为奸人除不尽,小人也杀之不尽,只有“直纠君心之非而拂之以正”,才是问题的关键之所在。司马光和王夫之都指出党人的斗争策略有问题。由此来看,喝菊花茶,并不都是消极避世。
附:臣光曰48: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虎狼之尾,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通鉴》卷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