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论刘秀逼杀韩歆(臣光曰42)
《通鉴》卷43记载,大司徒韩歆一次在朝会上,举出大量事实来证明,今年将会发生严重的大饥荒。言辞相当激烈,说到激动处,还配上肢体动作,一忽儿指天,一忽儿画地。成语“指天画地”即出于此,形容说话没有顾忌,目中无人。刘秀当廷将他免职,哪里来给我滚回哪里去。
刘秀尤未解气,随后着人赍诏书去斥责他(宣诏责之)。大司徒为三公之一,相当于宰相。罢官之后皇帝还特诏谴责,这就意味着要治死罪。成帝逼杀丞相翟方进用的就是这种方法。于是韩歆及其子韩婴被迫自杀,时建武十五年(39)。
朝臣素重韩歆之为人,对他的无罪被逼死,普遍表示不满,刘秀于是仍按大司徒的规格来礼葬他。
司马光在“臣光曰”第42篇中说:商高宗对傅说说:“如果药物不能使人感到昏眩,疾病就不能痊愈”。
这是直译“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但文辞显然太过生硬。武丁的意思其实是说,药剂下得猛,会使人感到身体不适,但也会使病好得快,以辟喻忠言逆耳也。
司马光说,切直之言,于人臣自身不利,却是国家的福份。所以君王才鼓励臣子讲真言,唯恐听不到。可是韩歆竟因直言进谏而死,岂不是刘秀英明一世的大瑕疵么。
关于韩歆的死因,《东观汉记》和《通鉴》的选材不一样,成书比《后汉书》早的《东观汉记》记载了另一件事。一日朝会,刘秀拿出当年与隗嚣、公孙述的往来书信来读(刘秀曾有书信劝降这两人),颇有兴致。刘秀此举无非是在显摆,你看当年,你看现在,你看群狼,你看我。韩歆很不知趣地冒了一句:“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
关于这句话着实很难理解。有一种认为,韩歆是在讥讽刘秀不如隗嚣、公孙述有才。我认为不对,如果这样,刘秀就怒得无理,我想他也不致于发怒。结合《后汉书》的记载来看,我认为,韩歆是在讥讽刘秀是“亡国之君”,百姓都快断粮了,你还有心思在这显摆,再有才,也是桀、纣。刘秀这才发飙。
这两件事同时见载于《后汉书》,是同一天发生的事,《东观汉记》所载一事在前,《通鉴》一事在后。《后汉书》还记载了司隶校尉鲍永,一个以直言敢谏出名的人,出面替韩歆说情,结果鲍永被贬为东海国相。《东观汉记》与《通鉴》均不记载此事。相比较而言,《后汉书》更全面一点,《通鉴》的写法,使刘秀更担上杀直臣的罪名。
关于韩歆其人,《通鉴》描述甚少,《后汉书》的记载亦不多,只在卷二十六的侯霸传后面附有一小节,记载了韩歆朝争的这两件事。对韩歆“以从攻伐有功,封扶阳侯”的如何有功,只字不提。只知道,韩歆于建武十三年(37)三月,从沛郡太守的位置上被提拔为大司徒,接替死去的侯霸。韩歆这人心直口快,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顾皇帝的脸面。以刘秀的肚量,朱鲔杀他的哥哥,他都没有事后报复,却逼杀韩歆,看来场面很是令他下不来台。
观韩歆所以取祸,我认为是他乱说话的结果。《周易》说:“言语者,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这是真理。人臣虽有抱贞之心,而不择时不择地,忠也不忠了,还累了自己。民国之章太炎,在中华门外跳着脚大骂袁世凯。袁世凯一死,他穿上鞋,不骂了。他说,骂人也得找个当量的,骂小人政府,不找死么。刘秀未当皇帝之前,也就是南阳的大地主,也是人,是人都有一个承受的极限。而韩歆忠是忠,恰越过了这个极限。
而刘秀的“仁明”之累远不止于此,他的好图谶亦是其一。光武帝认为自己能当上皇帝,是应验了《赤伏符》的预言,因此躬自研究图谶学,政事也多参照图谶来决疑。建武初,第一任大司空的任命,即依图谶。《赤伏符》曰:“王梁主卫作玄武”。玄武主水神,司空又主管水土事宜,于是按名索人,拜王梁为大司空。有一次因为日食,按规矩得避开正殿,他就在偏殿闲读图谶,结果读得伤风感冒。
中元元年(56年),刘秀还“宣布图谶于天下”。大臣桓谭上书反对,刘秀很不高兴。适逢刘秀想依图谶来选择灵台的地址,询问桓谭的意见。桓谭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不读这类玩异。刘秀问为什么。桓谭答,这些都是垃圾。随即一脚被刘秀踢出朝去。这还是轻的,刘秀本想砍了桓谭的脑袋,亏他把头磕破,才捡了一命,不过也在贬谪途中忧愤而死。
刘秀问郑兴郊祀之事:“吾欲以谶断之,何如?”郑兴说:“臣不为谶。”刘秀勃然大怒:“卿之不为谶,非之邪?”郑兴大恐,说:“臣于书有所未学,而无所非也。”刘秀这才和缓下来。
史臣范晔评论说,桓谭因反对符谶而流亡,郑兴反对图谶,以言辞谦恭,仅免于死。贾逵(明帝时利用朝廷尊信谶纬,上书说《左传》与谶纬相合,可立博士)附会推演图谶却最为显贵。世上君王这样对待学术,不是太可悲了吗。
秦以降,推行以“柔道”治天下,数得上的只有二个人,一是刘秀,一是宋太祖。宋太祖的功业比刘秀次一点,但也很合读书人的口味,所以有宋文风鼎盛。而刘秀算是全人,三代以降,能得三代之精髓的,也就他一个。王夫之说,假如历史上没有刘秀,单从刘邦的以武力起家,全靠阴谋鬼计取得天下,后人是很难相信真有仁政那档子事。对刘秀很高看,说刘秀尽管不无小疵,但“大已醇矣”(《读通鉴论》卷六)。
附:臣光曰42:昔高宗命说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夫切直之言,非人臣之利,乃国家之福也。是以人君日夜求之,唯惧弗得闻。惜乎,以光武之世而韩歆用直谏死,岂不为仁明之累哉。(《通鉴》卷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