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少天以前,我的一位老朋友从热带地区回到纽约。他叫杰·皮·布里杰,任美国驻拉托纳岛领事。我们在一起痛痛快快吃玩,参观了烫斗大厦,可惜差两个夜晚没赶上看布朗克斯利斯巡回动物展。后来有一天退潮时,我们沿着条与百老汇平行、似百老汇却远不及百老汇的马路闲逛。
一个相貌出众却显俗气的女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牵了条黄哈巴狗。这畜生四条短腿摇摇摆摆走着,边哼哼,一副坏心肠。它绊到了布里杰的腿,却反怪布里杰,气冲冲叫着咬了一口。布里杰一脚踢得小畜生快断气,开心地笑了。那女人放连珠炮般吐出一大串形容词,她把我们看成了什么人你可想而知,但我们没理会。往前走了十来步,遇上个一头白发乱蓬蓬的老太婆讨钱,其实她的存折就塞在破披肩下藏着。布里杰停住脚步,从漂亮的背心里掏出个两角五分的银币给了老太婆。
到街口时见到个人穿得倒讲究,但体重足有五百斤,下颚垂着的一块肉又大又白,像扑了米粉,链条牵的条魔鬼生牛头犬,前腿特别短,连犬都不如。他站在街口。一个戴顶过了时的帽子的小个子女人对着他直哭,任他低声骂。一个骂起来出口成章,一个显然除了哭别无办法。
布里杰又笑了,是暗自发笑。这次他掏出个小记事本,把这件事记了下来。如果不向人做应有的解释,他这样做就不应该,我坦率地向他说了。
布里杰答道:
“我在拉托纳听到了一条经验之谈。现在我到处搜集例证,证实这一说。向世人公开时机还不成熟,但我可以告诉你。你听了以后不妨想想你所认识的人,看看这条经验之谈有没有道理。”
于是,我把布里杰带到一家偏僻的有假棕榈树的酒店,他给我讲了件亲身经历的事。现在我把这件事用我的话转述如下,是否属实责任由他负。
一天下午三点,拉托纳岛上有个孩子在海滩上一路跑一路叫:“‘帕哈罗’号来啦!”
这一叫大家就都知道了他耳尖,判断声音准确无误。
在拉托纳,谁要是首先听到还见不着影的轮船并大声吆喝起来,而且把船名说得准确,谁就成了个小小的英雄,别人要夺他的位子得等下一艘船。所以,拉托纳岛上光着脚的小子互不相让,但小帆船进港时吹的海螺与远处轮船的汽笛声音相差无几,听错上当的人不少。有人则不然,当汽笛声还不及吹过椰子树的风声响时,他们就能对你说出船的名称,如果你的耳朵没他们灵敏的话。
这一天叫“帕哈罗”号来了的孩子当了英雄。拉托纳岛的人侧耳细听,没多久果然低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看到低洼处的一线椰子树树梢冒出了两个黑烟囱,水果船慢慢向港口驶了过来。
各位须知,拉托纳是位于南美一个共和国以南二十英里的一个岛屿,该国的一港。它安卧在平静的海中,无忧无虑,得福于地处富裕的热带,这里万物迅速“成熟,死亡,走向坟墓”。
沿马蹄形小港有个绿树成荫的村庄,村里的八百人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他们大多是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儿,血液中既有戈多明戈土着人的贡献,也有西班牙官员的遗传,还掺杂着三四个早先来的白色种族留下的成分。
光顾拉托纳的只有水果船,是顺路到岛上接香蕉贩,同时送来星期天的报纸,冰块,奎宁,腊肉,西瓜,疫苗。拉托纳与外界的往来也就此而已。
涨潮时“帕哈罗”号威风凛凛驶来,在平静的海港外掀起一股股白色海浪,停在海港口。村里早有两条小船划了过来,一条送香蕉贩,另一条接卸下的货物。轮船停稳时,小船已划出一半路程。
香蕉贩连人带船上了轮船,“帕哈罗”号驶往大陆装水果。
另一条小船回拉托纳时载了“帕哈罗”号卸下的冰块,一捆报纸,还有一名乘客,名叫泰勒·普伦基特,肯塔基州查塔姆县的警长。
美国驻拉托纳领事布里杰这时在离海二十码的一株面包树下的小官邸里擦枪。领事在他那个政党的队伍中的位置接近队尾,乐队的车离他远,传到他耳里的音乐已微乎其微。美差归了别人,布里杰被派到拉托纳当领事等于只吃到一口残羹剩饭。但话说回来,一年九百美元在拉托纳花销绰绰有余。而且布里杰在他的官邸附近水里打鳄鱼打上了瘾,并不是过得不快活。
他仔细检查过枪机后一抬头,发现门口站了个体格健壮的人。这人虽健壮,却走路听不到脚步声,行动也迟缓,皮肤几乎晒得焦黄,年纪已四十五,穿的是家织布,一身倒干净,头发又稀少又颜色浅,黄中带灰的胡须修剪得很短,淡蓝色眼里显现出温和与单纯。
“阁下就是领事布里杰先生吗?他们说你住在这里。”体格健壮的人说,“请问沿海边种的鸡毛帚似的树上结的那一大串一大串东西是什么?看起来活像葫芦。”
领事叠好擦枪布,说:“你坐那椅子吧。不对,是另一把,那把竹椅吃不消你。你看到的那些东西是椰子,青椰子。没成熟时椰子有些发青。”
来客小心翼翼地坐下,说:
“非常感谢。我不愿不问个明白就对老家的人胡乱说见到了橄榄树。我姓普伦基特,是肯塔基州查塔姆县的警长,受权到这个岛来抓捕一个人归案,有该国总统签署的引渡公文,手续齐备,公文就在我口袋里。罪犯名叫韦德·韦廉斯,现在的职业是种植椰子。两年前他害死了他妻子,逮捕他就是为这件事。现在他在哪里?”
领事眯起一只眼往枪管里看。
“这岛上没人姓威廉斯。”他说。
“这我早料到了。”普伦基特满不在乎地说,“他会随便换个名。”
布里杰说:“而且,除了我,拉托纳只有两个美国人,一个叫鲍勃·里夫斯,一个叫亨利·摩根。”
“我要抓的人是卖椰子的。”普伦基特提出了线索。
“你看见延伸到尖角那线椰子吗?”领事说着手朝敞开的大门一挥,“那一线是鲍勃·里夫斯的。往下岛小的椰子一半归亨利·摩根所有。”
警长说:
“韦德·威廉斯一个月前给查塔姆县的一个人写信说出了实情,把地址和近况讲得清清楚楚。谁知信让人捡到交了出来。他们派了我来抓,我有正式公文。可以肯定,他在你们这里经营椰子。”
布里杰说:“那你该有他的照片。这人不是里夫斯就是摩根了。真太可惜,像他们俩这样的好人你开着汽车一天也难遇上一个。”
普伦基特为难地说:
“你猜错了,威廉斯的照片没办法弄得到,我又没亲眼见过他。我才当了一年警长。不过他的模样我还是知道得很清楚。身高约五点一一英尺,黑头发,黑眼睛,鹰钩鼻,肩又宽又厚,牙齿雪白,一颗也没掉,爱笑,健谈,爱喝酒,但从不过量,说话时眼老盯着你,年龄三十五岁。你这里的人哪个是这模样?”
领事咧开嘴笑了。
他放下枪,戴上黑色脏羊驼毛帽,说:“我看这样办吧:普伦基特先生,你跟我走,我带你去见这两个人。只要你能判断哪个与你说的外貌特征更相符,我甘拜下风。”
布里杰领着警长出了门,沿没有沙的海滩走。村里的房子都小,稀稀拉拉,紧靠这线海滩。村背靠一线林木茂密的小山。领事带着普伦基特沿挖出的泥土阶梯走上一座小山。在阶梯的尽头有座芳草盖顶的木头屋,才两间房。屋外一个加勒比女人在洗衣。领事把警长领到朝海港的那间房门口。
房间里有两个人,只穿件衬衣,正要坐下吃饭。他们细看并不相像,但哪个与普伦基特说的特征都相符,无论身高,还是头发的颜色、鼻子的形状、体格、举止均能对上号。他们是美国人的典型,开朗、机灵、有气量,在异乡客地结成了伙伴。
一看见领事,两人同声叫道:“你好,布里杰!进来一起吃饭!”说完这才发现跟在领事身后的普伦基特,虽然奇怪,却热情地迎上前来。
“先生们,”领事说话的声音变得分外庄重,“这位是普伦基特先生。普伦基特先生,这两位是里夫斯先生和摩根先生。”
两位椰子大王高高兴兴地向来客表示欢迎。里夫斯比摩根似乎高一英寸,但笑声没他大。摩根的眼是深棕色,里夫斯的眼是黑色。里夫斯是这屋子的主人,连忙给两位来客端过两把椅子,又吩咐加勒比女人再摆两套餐具。据说,摩根住在下面一间竹棚里,但每天两人都在一起吃饭。趁主人在忙活,普伦基特站着没动,用浅蓝色眼睛四处打量着。布里杰感到内疚,心神不安。
后来两套餐具摆好了,四人这才就位。里夫斯与摩根面对面各站在桌子一边,客人也各站在一方。里夫斯略一点头,示意都落座,却不料普伦基斯威严地打个手势,眼睛既没正视里夫斯也没正视摩根。
“韦德·威廉斯,你因人命案被捕了。”他不露声色地说。
里夫斯与摩根立刻互相看了一眼,眼神是怀疑里夹杂着几分惊讶。然后同时转向刚刚说那话的人,眼神变成迷惑中夹杂着明显的不满。
摩根坦然说:“普伦基特先生,我们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你刚才是说‘威廉斯’吗?”
里夫斯对着领事一笑,问道:“布里杰,这开的是哪门子玩笑?”
没等布里杰答话,普伦基特又开口了。
“我来解释吧。”他说,仍然不露声色,“你们两人中有一个是不用我做任何解释的,但另一个还需要。你们有一个是肯塔基州查塔姆县人,叫韦德·威廉斯。两年前的五月五日,你害死了你妻子,死前她受过你五年的虐待和辱骂。我领了正式公文逮捕你归案,你得跟我走。明天水果船送香蕉贩回岛,我们乘水果船返回。先生们,我承认我弄不清你们哪一位是威廉斯,然而希望你们明白,明天韦德·威廉斯得回查塔姆县。”
摩根和里夫斯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到了远处宁静的海港。停在海上的一溜渔船上,两三个渔民抬头望着小山上美国人的房子,心中暗自奇怪。
摩根好不容易止住笑,说道:“我的好普伦基特先生,饭菜都快凉了,我们坐下吃吧。我就想喝鱼翅汤,快等不及了。公事吃了饭再说吧。”
里夫斯热情地说:“请坐请坐,先生们。我相信普伦基特先生不会反对。也许不急着办对普伦基特先生辨认应该逮捕的人反而有利。”
“当然不会反对,我也饿了。”普伦基特说着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先得讲明来意才能接受款待,没别的目的。”
里夫斯把酒瓶和酒杯摆到桌上。
“法国科尼亚克产的白兰地,苏格兰烈性酒,稞麦酒都有,请各位自便吧。”他说。
布里杰说要喝稞麦酒,里夫斯给自己倒了三指深的苏格兰酒,摩根喝的也一样。警官一再推让,往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
里夫斯端起酒杯,说:“来,为威廉斯先生干一杯,祝他吃饭胃口好!”摩根又笑又喝酒,结果呛得把酒吐了出来。四人吃了起来,菜的确炒得美味可口。
“威廉斯!”普伦基特突然厉声叫道。
几个人都抬起头,莫名其妙。里夫斯看到警长和蔼的眼光落到自己身上,脸有些红了。
他带着几分不满说:“你得明白,我姓里夫斯,不希望你也……”一转念,他觉得这件事可笑,结果打起哈哈来。
摩根往牛油果里慢慢倒着佐料,说:“普伦基特先生,我想,你一定知道,如果你抓错了人,回到肯塔基州会惹出大麻烦来。当然,我只是说如果你非要抓个人回去不可的话。”
警长说:“谢谢你的指点。不过,人我非带回去一个不可,而且是你们两位中的一位。不错,如果抓错了人,得吃不了兜着走,这我也知道,但我自有办法,逮着该抓的人。”
摩根笑嘻嘻一眨眼,把身子凑过来,说:“我告诉你一个办法吧:你把我带走。我心甘情愿跟你去。今年的椰子生意不景气,我想从你们吃公事饭的人身上捞点外快。”
“那可不行。”里夫斯来凑热闹,“上次一船货每千我才挣了十六块。普伦基特先生,把我带走吧。”
警长耐性好,说:“我会带走韦德·威廉斯的,要不然我交不了账。”
摩根装作发抖,说:“这餐饭像是跟鬼在一块吃,还是杀人犯的鬼魂。威廉斯先生这么坏,谁敢给他的鬼魂递根牙签呢?”
普伦基特满不在乎,仿佛还是在查塔姆县自己家吃饭。他一点也不挑食,热带饭菜头一回尝同样吃得津津有味。他才不出众,貌不惊人,甚至行动迟缓,看起来完全缺乏办案警官的机灵。他甚至没有再留心观察眼前两个人,就是这两人中有一个犯有杀妻大罪,他蛮有把握领了使命要逮捕归案。现在他的确面临一个难题,万一解错,他便要栽个大跟头,然而他似乎没想这些,一心一意在品味从未吃过的清炖鬣蜥蜴片汤。
领事倒是非常为难。里夫斯与摩根早成了他的莫逆之交,然而论公务论道义他都得帮肯塔基州来的警长一把。于是唯独布里杰坐着一声没吭,估量着眼前这局面。他的看法是,根据他们一贯了解,里夫斯与摩根两人都思路敏捷,在普伦基特说明他的来意那一刻——闪电般短促的一刻——都会猜想到对方也许当真就是罪犯威廉斯,而且就在那一刻下了决心,别出卖朋友,一定要帮朋友渡过危难。领事就是这样分析的,如果他是位出版斗智斗法死里逃生的书的书商,那他一定会给这位从肯塔基州查塔姆县来的警长出尽难题。
吃完饭,加勒比女人收走了菜盘和桌布。里夫斯往桌上撒了把名贵香烟,普伦基特也没例外,点了一根,显然高高兴兴。
摩根望着布里杰一笑,一眨眼,说:
“我也许脑子笨,但还是想看看究竟笨不笨。依我想,普伦基特先生是在开玩笑,吓唬吓唬没见过世面的人。请问这位威廉森是真有其人呢,还是假有其人?”
“是威廉斯!”普伦基特郑重其事地纠正道,“我这辈子还从没开过玩笑。如果我没把握把韦德·威廉斯带回去,怎么会跑两千英里路讨这份苦差干呢?
先生们!”警长边说边用一双和蔼的眼睛打量那两个人,并看不出他怀疑上了谁,“这种事哪会是开什么玩笑?
现在我说的话韦德·威廉斯句句都在听着,但是出于礼貌,我只当他是局外人。在长达五年时间里,他把妻子当成一条狗。——不对,这个比喻不恰当。肯塔基州哪条狗过的日子都比她好。妻子挣钱他花钱,不是拿去赌赛马就是拿去打牌,要不就打猎,跑马。这人对朋友很讲交情,但在家里却是冷面恶魔。亏待了她五年不够,最后还用拳头揍,那拳头就像石头一样硬,可怜他妻子受尽折磨时还正害着病,身体虚弱。第二天妻子死了,他逃之夭夭。就是这么回事。这已构成犯罪。我从没见过威廉斯,但认识他妻子。我这人说话不愿说一半留一半。他妻子认识他时,与我已经在做伴。那女人去路易斯维尔做客,见到了他。老实说,他马上把我的希望毁了。当时我住在坎伯兰山区的边缘地带。韦德·威廉斯害死妻子后一年,我当选为查塔姆县警长。我到这里逮捕他归案是公事公办,但我也愿承认,还有一个个人感情问题。他得跟我回去。里夫斯先生,你给我一根火柴好吗?”
摩根把脚跷到墙上,说:“威廉斯太没头脑,会动手打肯塔基州的女人。我好像听说过,那些女人一个个都很小气。”
里夫斯又倒了些苏格兰酒,说:“反正威廉斯坏透了顶。”
这两人话说得轻松,但领事看得出来也觉察得出来,两人的动作和声音都拘谨,心里在害怕露出破绽。他暗暗想着:“好样的,他们俩都真够朋友,你想袒护我,我也想袒护你。”
这时,一条狗走进了他们坐的房间,是一条长耳朵猎狗,有黑毛也有黄毛,大摇大摆,蛮有把握会受到欢迎。
普伦基特转过头看着狗,狗并不害怕,站住了,离他坐的椅子才几英尺。
突然,警官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走过去,抬起穿着又大又重的鞋子的脚使劲狠踢一脚。
猎狗毫无防备,又吃惊又痛又伤心,扇着耳朵夹着尾巴尖叫一声。
里夫斯与领事坐在椅上没动,也没开口说话,但见到查塔姆县来的人突然干出这种异乎寻常的事来,都吃了一惊。
但摩根立刻脸红脖子粗,跳了起来,挥起一只拳头对着客人。
“你——你这畜生,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他气冲冲大叫着。
但是风波转眼平息,普伦基特含含糊糊说了句表示歉意的话,又坐下来。摩根好不容易压住心头火气,也回到了座位上。
摩根刚坐下,普伦基特像老虎一样一转身扑到桌子另一边,把手铐套到了他手上,他还呆若木鸡。
普伦基特大声嚷着:“你爱狗如命却害死了妻子!做好准备去见你的上帝吧。”
听布里杰说完,我问道:
“他抓对了人吗?”
“抓对了。”领事说。
我有些迷惑不解,又问:“他怎么会认得准呢?”
布里杰答道:“普伦基特第二天押着他上了小船,再转乘‘帕哈罗’号轮。上小船前他与我握手,我也问了他这个问题。
“他说:‘布里杰先生,我是肯塔基州人,人和动物都见得多,还从没见过一个爱马爱狗如命的人对女人不心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