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对老鼠有种敬畏。凉州人都这样。凉州有许多禁忌,每一种禁忌,都反映出凉州人对大自然的敬畏。
记得,对老鼠,父母向来不直呼其名,而尊之为“掌柜的”。这“掌柜的”,有“家主人”的含义,言语间竟是将老鼠尊成了家主儿。那么,人是什么?人是“奴”。父母就互称对方为“老奴”。母亲更是如此,无奈间干某个不愿干的活儿时,总说:“老丫头不吃剩饭是奴的过。”
但那些“掌柜的”,并不因“奴”们的敬畏而稍加收敛,反倒肆无忌惮了。不知从何时起,鼠们已铺天盖地了。那阵候,真是吓人。“掌柜的”团结起来,将土地打得千疮百孔,将那农民用汗水浇出的庄稼,堂而皇之地搬入洞里据为己有。而且,它们偷的,多是黄豆,想来它们也懂营养,知道那玩意儿,蛋白质高。
因为用了鼠药,乡村里已看不到猫。那本该药鼠的药,将千千万万的猫送入了阴司,这下,鼠没了敬畏,大摇大摆地东游西逛,老听到乡里传言,谁谁谁,叫老鼠咬了。
我的长篇小说《猎原》中的打鼠故事,记录的,就是这真实的生活。
因“掌柜的”们开始扎自己的喉咙,父母们便开始行动,或是挖地三尺,鼠口夺粮,或是使出各种灭鼠的法儿。诸法中,最管用的法儿是“电猫儿”,那玩意儿,很是厉害。村中有一家,一安“电猫儿”,一夜竟打死了两架子车老鼠。那架子车,是凉州人往地里送粪的专用车。一车,至少装几百只老鼠。当那人装了两架子车老鼠招摇过村时,村里人都叫:“乖乖,成精了。”
只一家,只一夜,就弄死了近千只老鼠,全村有多少?全乡、全县、全市有多少?于是村里人都叫:“乖乖,不得了!”当家中有一两只老鼠时,父母们可以给它主人的待遇,尊成“掌柜的”。但这千百个“掌柜的”跟自己夺养命食时,百姓便反了。他们再也不怕那些“掌柜的”,而是齐心协力,或药“闹”,或用“电猫儿”,一月过去,河滩里便躺满了铺天盖地的“掌柜的”尸体,臭气打着旋儿,一股股裹向村落。
父母们终于进步了。几千年前,见到硕鼠时,只想“适彼乐土”。现在,有了新科技,总能跟它斗上三五个回合。
只是,另一个版本的灭鼠故事,总叫我深思:有一灭鼠大王,平生与老鼠为敌,杀鼠无数,一夜,见鼠数万,齐来他院里,向他叩头,并一齐磨牙,那咯吱声,惊天动地。此人魂飞魄散,许愿无数,鼠终不离去,后答应贿以油食,并发誓不再杀鼠,鼠们才饶了他。后来,此人一见鼠便拜,尊为“神”。他是相信有“鼠神”的。按他的解释,他杀鼠太多,触怒鼠神,才招来鼠神的警告——有些读者已经明白了,这便是《猎原》中老顺灭鼠后再拜敬其为“鼠神”的原型故事。
老顺们是必须要灭鼠的,因为老鼠已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生机;老顺们也愿意尊敬“掌柜的”,只是“掌柜的”不要太猖狂。农民们似乎认可了“掌柜的”适度的掠夺。按我爹宽容的说法:“谁也得吃饭。”凉州人想,老天既然生了它,它就总会有点用处。凉州人不知道“存在的便是合理的”的哲学命题,但他们的灵魂深处,早就这样认为了。
那“尊”和“灭”的界限,是一个“度”的问题:你活了,也要叫别人活;当你不叫我活时,我就会灭你。
但我死活不明白,父母们为啥在“灭”了之后,又每每将被灭者尊为神灵而祭祀?是他们灵魂深处的歉疚所致,还是他们的生活离不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