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漠三部曲”被一些评论家认为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小说语言的独特。甘肃作家要取得成功很难,因为没有什么传统可以继承,如果没有甘肃独特的东西,就是站不住脚的。有专家称,甘肃文学一直在陕西文学的阴影下,《大漠祭》才开始走出这种影响,贡献了许多新的东西,语言便是其中之一。在“大漠三部曲”中,叙述语言和人物的个性化语言是浑然一体的,非常鲜活,很有嚼头,而南方作家多用书面语,所以“大漠三部曲”显得非常独特。而且,如果五十年后,这一茬凉州人死了,将来的后代想了解祖宗如何说话,就可以拿出“大漠三部曲”,一看就知道,噢,他们原来是这样说话的。这就是小说语言的另一种价值。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我写出了西部人的独特生活和复杂心灵,这才是“大漠三部曲”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的主要原因。有些东西是客居作家很难表达的,因为他们对凉州人和凉州文化了解不深,而我却对此了如指掌。要是一个人没有感悟或感受不深、总是隔着一层的话,他也许可以写出一些文字,但只能是“文化衫”,不可能有更深的挖掘。
我曾经写过一些文化散文,对家乡老百姓的群体性格,从文化角度进行了深层的分析。一个地方的文化,不能一句话轻易地否定或者肯定。比如凉州文化,从人文性格上讲,它很优秀,是一种和平的因素。几千年来,凉州没有爆发过农民起义,相对稳定。任何人到凉州,都能和当地人和平共处,被当地人接受;但从经济性格上来说,凉州文化中就有很多保守和落后的东西。但有时候,经济的发达程度与幸福是不成正比的。凉州的老百姓们,在冬天南墙湾里晒太阳的时候,无疑显得很幸福,他们处变不惊,知足常乐,而在别的一个什么地方,可能就有一个千万富翁痛苦地跳楼了。当然,在小说中,我只是展现而不加评论,我也不管这种生活是优秀还是落后,我只是想把它保存下来,让后人去评判。因为,目前凉州的这种生存状况,不会延续太久,很快,它就会被历史淘汰,我必须把它们保存下来,作为一种历史的记载。
西部文化的封闭性使世界很难了解它,外部的人很难进入它的文化圈,但同时它又有包容性,各类文化它都能容纳,所以西部的文化积淀非常厚实,富有张力,呈现出多元化,有许多待开垦的处女地。如果有个作家能把它上升到人性的层次、灵魂的层次、人类的层次,他就能成为大家。可惜一些作家舍弃不了世俗的东西,致使文学缺乏对灵魂的观照。
有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可惜,为啥生活中有那么多可写的东西,有那么多终将成为岁月风尘的景致,等着作家们用自己的笔去定格,但好多作家却宁愿去编一些毫无意义的故事呢?为什么不质朴地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呢?当一个作家高高在上的时候,他就抛弃了老百姓,老百姓也会相应地抛弃他。我和《飞天》杂志的李禾老师闲谈的时候,就感叹:那些作家为什么不去写身边的生活呢?他是没有发现,还是他拒绝了?李禾老师说,有些人是没有发现,他感受生活的能力不强,心灵到不了那个层次,他发现不了;有些人,虽然发现了,却把扑面而来的生活拒之门外了。
中国有许多莫高窟一样的文化宝库,有许多好生活、好文化,需要我们的作家去发现。当作家拥有智慧的眼和慈悲的心时,他的成功就是必然的。一个作家,要经常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坐标系里来衡量自己。他的存在,只有在为某个地域和某个时期的文化增添了一种光彩的时候,才有更大的价值。就像我总对学生们所说的那样,做人要守住本分。种田是农民的本分,写作是作家的本分。如果一个作家写不出作品,或是写出来的作品不受老百姓喜欢,又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倒怨天尤人、埋怨社会的话,是很可笑的事情。我常说,在这个世界上,挤压自己的,只能是每个人自己,折磨自己的,也只是自己那颗贪婪的心。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有的人没得到茅盾文学奖,就气得不行,觉得世界不公平,凭什么别人能得奖,自己却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他忘记了自己还拥有一副健康的体魄,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家里还有老婆和孩子等着他回家。他只关注那些他不能拥有的东西,只专注于那些不能被满足的欲望,却不知道有的人连生命都快要失去了,有的人原本美满的家庭即将要破碎了,有的人心爱的孩子突然死了……当他明白这一点,懂得珍惜自己仍然拥有的一切时,他就会从巨大的痛苦折磨中解脱出来,因为他学会了知足。
要是作家有颗强大而宁静的心灵,那么任何外现都不足为惧。他不会在乎眼下的很多东西,不会为了迎合某种口味而去刻意炮制一种远离生活,或者非常肤浅的东西。他会用整个心灵、整个灵魂去感受生活,感受自己身处的世界,品味自己置身其中的那种文化,用最大的真诚和善意去感受这个世界的温度,去触摸这个世界的脉搏,然后在创作中流淌出自己心里的世界。在这个过程当中,他自然会建立起一种非常独特的东西。这种独特的东西,就是他独特的人生感悟、独特的艺术追求,和自己独到的艺术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