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了很久,就会对那里的一切熟视无睹。看起来,这是因为他太熟悉那个地方了,然而,当你问到当地的文化特征、民众心态时,他仍然有可能会张口结舌,啥都说不清。为什么呢?因为他不懂得发现,不善于思考,也缺乏这样的意识。
我跟他们不一样的是,我从小就知道发现的重要性,因此一直在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每进入一个文化圈,我就会像海绵吸水那样,吸收当地文化的精华,让自己的心灵变得更加博大。最后,这样的吸收,就变成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生命习惯。我甚至不用去选择,也能轻易发现每一个文化圈中的好东西。
例如,2004年,我进入藏区,挂职担任甘南州文联主席助理。那段日子里,我尽量以流浪的方式贴近底层。那里的狗很厉害,而且经常咬人,所以我专门请了一位当地的老人,教我如何使用打狗棒。所谓的“打狗棒”,跟武侠小说里描写的不一样,它是在短木棒的一端拴上一根绳子,狗们朝你扑来的时候,你就一圈一圈抡那木棒。有经验的狗,一见这阵势,就不敢上前,只是站在一边狂叫;没有经验者,仍然会扑上来,你就只好打它了,但这都是出于无奈,故而从没遭人埋怨。这在当地,算是一种比较常见的现象。
当时,为了取信于人,我总是带着《大漠祭》,因为上面有我的照片。人家一看那书,就知道我不是骗子,而是真的采访来了。于是牧民们将我迎进家中,跟我交朋友,告诉我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疾苦。有时,我也会深入寺院,跟僧侣们交朋友,进入当地僧人的精神世界。因此,在那段“流浪”的日子里,我搜集了大量鲜为人知的素材。
在采访之余,我还学习了甘南文化、藏文化、草原文化、宗教文化、陕北民歌、新疆文化,和青海的花儿等。我发现,虽然同样是多种文化的交汇地,但凉州与甘南的文化却是迥异的。这两种文化在我的心中不断撞击,迸发出一种更为耀眼的光芒,让我多了一份大气,多了一种人文关怀和利众精神,也让我对过去熟视无睹的凉州文化有了新的发现。这样一来,我后面的创作与思考,就能上升到人类学的高度,我的作品也有了另一种价值。因此,我后来才能创作出《西夏咒》、《西夏的苍狼》和《无死的金刚心》那样的作品。
甘南文化是中国文化中非常独特的一块,它汇集藏传佛教文化、汉族正统文化、伊斯兰教文化等多种文化,形成了包容万象、丰富多彩的文化局面,其文化精神渗入了当地的自然、人文、文学、生活当中,又与凉州文化不太一样。它像敦煌学一样博大精深,在建筑、文学、宗教、戏剧、人文、历史等诸多领域,都有其独特价值,值得学者们花大力气去研究。此外,这里的诗歌、习俗、神话传说、历史人物等诸多文化形式,都具有惊人的文化含金量。
在甘南文化当中,处于核心地位的,是拉卜楞寺文化。拉卜楞寺是藏传佛教的著名寺院,几百年间,这里诞生了一批又一批文化大师。比如更敦群培这样的伟大学者,最早就是由拉卜楞寺培养出来的。在这里,我采访过一位来自临夏的僧侣,他来自伊斯兰教家庭,后来当了喇嘛。他的身上,就体现出甘南文化的一个显著特征:杂交后的包容。
拉卜楞寺有很多僧人都不是本地人,他们就像百川入海一样来到甘南,进入拉卜楞寺。随着他们的进入,许多地域文化便融入了拉卜楞寺文化,也融入了甘南文化。我在夏河桑科草原等地进行民俗人文考察之后,又深入临夏、阿坝、甘孜等甘南周边地区,采访了一些跟甘南文化渊源极深的大学者和大活佛。后来我发现,对于甘南文化目前呈现出的博大辉煌,临夏、四川藏区文化可以说是功不可没的。
我在《光明大手印:实修心髓》中专门介绍过一种藏传佛教教派,叫做香巴噶举。这种文化与拉卜楞寺文化的渊源就相当深厚。二十多年来,我花了很长时间,专门研究和实证这种文化,深入其中,得其心髓,最终获得了大利益。可以说,它使我拥有了一个博大的新世界。关于其中的过程,以及香巴噶举文化的详细内容,有缘者可以在这本书中读到。
目前,我们对香巴噶举文化、拉卜楞寺文化等的发掘、研究、弘扬力度还远远不够,以至于整个世界对此类文化都非常陌生。许多这些文化的传承者,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没有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殊不知,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巨人。而他们带走的好多东西,也正是无法再现的文化遗产。包括他们留下的许多著作,也苦于无人翻译,至今仍在尘灰堆中喂着蛀虫,又或者在一些意外的灾难——比如火灾、水灾、地震等等——中永远消失了。抢救这些文化,跟抢救凉州贤孝等传统文化一样,是迫在眉睫的。
在这些地方,一些极富价值的文化典籍,大多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在民间的,甚至还有私人写成的地方史,记录了这片土地上发生的诸多故事,由一代又一代的地方文人书写而成,流传至今。然而,当地知之者甚少,对其分外重视的,反而是一些外国学者。在中国西部,这样的地方还有很多。随着一批批老学者、老文人的去世,加上一批批无知之徒的糟蹋,许多文化宝藏不断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而现在的许多学者专家,却仍然躲在书堆里搞研究,对民间那些更有价值的学问不闻不问,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更可悲的是,许多学者、作家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反而觉得身边没有值得去研究、去挖掘的东西,总是换着法儿地,在文化的表面做文章,白白地浪费了大好时光。
我告诉大家,不管走到哪个地方,我都能接收到大量的文化信息,常让我有一种目不暇给、头晕目眩的感觉。但我觉得这还不够。为了增强文化敏感度,我常常交叉采访,促使各种独特的文化在我心中交错、撞击、对话、融合,从而发现更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心灵世界不断变得更加博大,我笔下的世界,也随之变得愈加博大。
如果你暂时做不到这些,也没有关系。你可以从细处下手,不断训练自己。等你慢慢养成这样的一种习惯之后,你看到的世界,你心中的文化,就会越来越深刻,越来越丰富,那么你的作品中就会呈现出一个博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