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按:《西夏的苍狼》出版之后,反响较大,说啥话的都有。大家老是把它跟《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做比较,更有对号入座自寻烦恼者。其实,我写此书,仅仅是我想说话,说自己想说和该说的话。书中的人物,都是在演一出我想叫他们演的戏,仅此而已。笔者曾跟北京大学现当代文学硕士、人民文学出版社某报主编陈彦瑾女士用QQ聊天的方式,就《西夏的苍狼》,进行过一次对话。现将内容选录如下:
1.我的一次重要转折
◎陈彦瑾:昨晚连夜看完了《西夏的苍狼》。我忽然很怀念写《大漠祭》时的雪漠了,也可能太多的寓言性内容,以及貌似身边某某人物的主人公影响了阅读。这是您“灵魂三部曲”的第二部吧?相较而言,我更喜欢《西夏咒》的大气,那份超越历史罪恶的大悲悯,当代作家中,唯雪漠独有;而《西夏的苍狼》中,超越是建立在某个女子的爱情遭遇上,似乎就显得“小”而“浅”了。您之前的作品都涌荡着一股“气”,这是雪漠最迷人的地方,我称为“雪漠气”。这部作品里,诉说多了,“气”似乎淡了。
●雪漠:所有大的超越,其实都建立在对具体生活的超越上,比如爱情。从本质上讲,爱情是最大的欲望,超越了它的人不多。只有超越了爱情和欲望,我们才能谈更大的超越。在原始佛教中,情 欲是被视为超越大敌的。我们不能离开爱情和欲望,谈更大意义上的超越。古希腊史诗记载的那几次有名的大战,其起因也是因为情 欲。所以很难说“历史罪恶”就比“爱情”更“大”更“深”,爱情就更“小”更“浅”。许多时候,历史罪恶就源于那些“小”和“浅”的爱欲。
以前雪漠的小说,确实不注重故事。这一部中,我开始有了故事——虽然很简单。许多时候,强调故事时,也许会冲淡一些我擅长的灵魂和生活叙写,但我不能老是一个模样。我想换一种写法。
当然,我还可能写得更好,但因为签约的原因,只好出版了。不过,《西夏的苍狼》仍然是我很重要的一部作品,它是我的一次重要转折,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写作上,它都阐释和记录了变化中的雪漠。它甚至不是我一个人写的,而是由许多人用生命写的。
书中的人物大多有原型,有些章节,我还直接引用了一些原始资料。因为我想保留一些最鲜活的生命感受,也想记录一些鲜活的生命存在。比如,书中紫晓的诸多心理活动,就引用了陈亦新、陈建新等人的文章,但他们并不是书中的人物,请不要对号入座。书中的所有人物,其实都是我的创造,是表演我思想的演员,跟现实中的人物无关。
2.书中的一切,都在演绎我的“说法”
◎陈彦瑾:我一直在琢磨,雪漠这个作家最优秀最独特的地方究竟在哪儿?我以为,雪漠终归属于大漠。雪漠的内功之气全凭大漠生起。离了大漠,似乎就不是雪漠了。
●雪漠:所以,我后面的《木鱼谷》,才再次回归大漠了。不过,《西夏的苍狼》中,那黑歌手的寻觅之类,也是我独有的智慧感悟。
◎陈彦谨:因为寻觅的缘起比较空乏,没有厚实的基础,光讲寻觅本身,似乎就飘了。像《西夏咒》,把苦难写到极致时,苦难中长出的超越之花才有鲜明的质感,才能实实地击中人心。这部作品似乎过于寓言化了,就好比“体”不充实,“用”就发飘。尤其是奶格玛到地球那些片段,有点概念化了,内功没有发挥出来。
●雪漠:《西夏的苍狼》本来就是寓言,你们应当看到另外一种东西。那些人物都是演员,演的是奶格玛一袭的超越故事,不要在乎演员,要关注他们说的话和故事本身。我只是写了一个寓言故事,让那些人来表演而已。主人公紫晓其实有每个人的影子,而且是每个女人的影子。这个时代,女人如果不是被男人控制,便是被社会和欲望控制。而所有的控制,本质其实都一样。常昊对她的那种追杀,是无处不在的。常昊不过是一个有官商背景的象征而已,他以爱的名义进行追杀。整个小说,甚至许多章节,都是寓言。你不要用真实与否和所谓的小说标准去衡量。我只是用寓言的形式演绎了人类的终极梦想。
◎陈彦瑾:这只是作者的意图。
●雪漠:我有意打碎了那些小说的概念,去让人们演这个寓言。那些所谓的“毛病”,其实是我有意为之。跟《西夏咒》一样,我放弃了一向擅长的写法,再玩一回“反小说”,让作者和生活都介入进来。这本书的情节很简单,毫无曲折,甚至算不上完整的故事。它只有线索,但那“寓言”的目的,却达到了。我真是这样想的。许多可以展开的情节,比如黑歌手和紫晓的被抓,我都没写,只是一笔带过。我的专注点在灵魂的述说——他们在说,而不是我在写。他们在跟我交流,跟我对话。书中有无数个潜流在对话。他们只是一个个演员,跟我一起演一种我对“寻觅”和“永恒”的“说法”。他们述说着自己的寻觅故事。
◎陈彦瑾:这只是作者的现身说法——当然,小说里也的确可以读出这些意味来。
●雪漠:我不要人物,我甚至不要故事的曲折,只要他们跟我一起来表演这个“说法”。书中的所有历史传奇,也在演绎我的“说法”,表演我的思想。要是你多读几遍,就会喜欢它。有些人开始不喜欢,后来都非常喜欢。我也喜欢一遍遍地读,每次读它,我都会兴奋。
3.没有期待,我就不写小说了
◎陈彦瑾:我说的只是读后的第一感觉,也许是写法上的变化带来的一种阅读期待上的失落。要知道,雪漠这个作家最让我迷恋的就是那股内功之“气”。
●雪漠:其实黑将军那一袭,也确实充溢着“内气”,不过它是暗劲,你很难看到张牙舞爪的“气”而已。每次我看到黑将军们的故事,都会兴奋的。看到黑歌手找到娑萨朗时,我也会陶醉。要知道,黑歌手在寻觅时,我自己也被震撼了。黑歌手用他一生的心血去寻找老祖宗传说中的娑萨朗净土,为此历尽千辛万苦,却发现那圣地,其实是家乡的另一个翻版。每个人心中的圣地,都高不过他的心。
◎陈彦瑾:黑歌手是很概念化的人物。
●雪漠:他本来就是个“概念”,说不清的。他要是太清晰了,就不是他了。他其实是类似上帝的人物,是一团说不清的混沌。他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他是象征。写他时,我根本不是在写人物。对他,不能写得太实。紫晓本来也应该写虚一些,因为写实了,就可能有人对号入座,说她像某某某。其实,她肯定高于生活。她也是个载体,她承载的,是我对女性的许多向往。她经历的,也是我有过的那种求索。从某种意义上讲,她其实也是我自己,是每个被热恼所困的人。
◎陈彦瑾:黑将军的确是个象征,但不能没有“体”,象征只是“用”。“体”苍白,不照顾体,“用”就是个花拳绣腿。好的文学作品,都要有超越、象征的维度。但那只是个维度,就比如人们修行向往净土,那只是个向往,还需要做功夫。做功夫,才是主体。不能简单说孤独、苦行啥的,那些都是概念;也不能简单说超越、寓言啥的,那也是概念。我最着迷的,就是您的那股内功之气,鲜活的、深厚的、敦厚的,就像您写的“大手印”那几个字。真正立得住的,是这个。不在于讲了什么故事,玩了什么花招。花招只是个锦上添花……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
在生活中,您是不是也有黑歌手那种对女性的期待?
●雪漠:我当然有期待呀。没有期待,就没有人生。期待其实是一种向往。要是没有期待,我才不写小说了。正是有了那种向往和期待,我才有了作家的习气。许多时候,我甚至是有意训练自己去期待,为的是把自己拽出那种澄然空明的宁静,再为世界留下几部书。
◎陈彦瑾:我一直在寻找雪漠最优秀的文学品质。
●雪漠:便是那期待。否则,我早就不想写了。正因为有了那期待,我才会写下去。总觉得下一个转弯处,会有一道我向往的风景。我的许多小说也是这样出现的。我在用文学,创造着自己所有不曾遭遇的期待。
◎陈彦瑾:其实,紫晓走近黑歌手,也不是为了别的,既不为信仰也不为文化,只为着全身心地爱他(不是为了找一个可依靠的好男人,因为他明显不可能属于紫晓),而黑歌手教紫晓看破这一切,教她远离世俗情 欲,教她若即若离保持一个温度,甚至让她消解那个“爱”字。紫晓的心阵阵揪痛,即便当她置身事外时,它仍在痛。但有一个事实是,它在痛的时候,或者它不痛的时候,它平静如水的时候,都在祈请黑歌手的眷顾。紫晓其实一直在温柔地祈请他,湿润又娇柔。紫晓无时无刻不被他包围,她的身在祈请,她的心在疼痛,这算不算爱呢?算凡夫之爱吗?离出世间的爱有多远呢?那都是概念。紫晓只想告诉他自身真实的感受。紫晓顺从黑歌手想要的那种“度”,她忽而温暖甚至热烈,忽而冷漠又客气。她对黑歌手,唯有一颗赤子之心——有时,它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儿心。它是率真的、无邪的,也是娇羞的、自尊的。
●雪漠:呵呵。也许是吧。所以,黑歌手其实也得到了他的期待。不管咋说,《西夏的苍狼》是我第一次真正的亮相——我有着黑歌手的生命寻觅。人们从黑歌手的寻觅中,可以读到雪漠的灵魂求索。那不是小说,是我在说话。我在貌似小说的外表下,说着关于灵魂和香巴噶举的故事。
4.我是为寻找信仰和永恒的人而写
◎陈彦瑾:这个我读到了,但它毕竟是小说啊!
●雪漠:“小说”是你们设制的框框,为的是套住一个鲜活的灵魂。我不要这个框框。我不是在写小说。我是为了说话和传播,为了打破某一种现实和观念上的封锁。我只要能说出话来,就行了。人们会在这本书中研究雪漠的思想和变化,而不是研究他的“小说技法”。人们会发现我经历了怎样的寻觅和历练。所以,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我的生命中,一直有一种力量在改变着我的写作。比如,我本来不想要那个《无死的金刚心》了,想拼入《木鱼谷》,但“他们”喜欢金刚心,我只能去写它。我老是被“他们”劫持。《西夏的苍狼》也是这样。虽然不好,“他们”喜欢。你知道,“他们”并没有上过北京大学中文系。
◎陈彦瑾:呵呵,“他们”是谁?
●雪漠:“他们”就是我生命中的一种存在,是一种能裹挟我的生命激情和智慧力量。“他们”只希望我说些跟“他们”有关的话。遇上那些没文化的“他们”,我也没办法。
◎陈彦瑾:“他们”不一定有“文化”,可您有“文化”啊。
●雪漠:但“他们”那种外行,总是能直接干预我这个内行。“他们”一参与,我就没有办法写“他们”不喜欢的东西。
◎陈彦瑾:“他们”想让您说什么,您可以尽量说得有“文化”啊!
●雪漠:你说的那种文化,“他们”是不懂的。“他们”只想叫我说“他们”懂的文化。没办法。这是“他们”的事。“他们”甚至不管谁在叫好,或是谁在听,“他们”只是叫我说话,别管听众是谁,是否在听,我只能顺从“他们”,否则,我就写不出一个字来。不过,《西夏的苍狼》会有一大批有信仰的人喜欢。甚至,书中的许多内容也会成为信仰本身。你信不信?
◎陈彦瑾:信!
●雪漠:而且,那些信仰的文化会传承下去,变成寓言和预言。此外,肯定有许多人向往书中描写的娑萨朗,肯定有许多人知道奶格玛和秘境,肯定有许多人知道光明大手印,以及关于“永恒”的追问和阐释,更有对人类终极梦想的向往,也会有许多人会像紫晓那样告别过去。信不信?
◎陈彦瑾:信!
●雪漠:你瞧,你叫好的那类小说能做到这些吗?
◎陈彦瑾:不了解那些信仰和文化的人,包括评论家们,看得懂这些吗?
●雪漠:他们不一定能看懂这些,但需要看懂的人,肯定会看懂的。我这一说,你便明白《西夏的苍狼》的价值了吧?它肯定比《大漠祭》们承载了更多的清凉信息。
◎陈彦瑾:好吧,我不说啥了。要说当做一种载体,它当然是做到了。
●雪漠:那就行了。对于想看我的好小说的人,去看《大漠祭》和《猎原》吧,去看《白虎关》和《西夏咒》吧。这《西夏的苍狼》,我是为寻找信仰和永恒的人写的。其实,一直以来,你们都是在用你们的标准来衡量,我却在用我的标准来写作和说话。有时,我也会听其他话语体系的声音。所以,在我的创作中,有两种文本:一种是你们喜欢的,一种是我愿意写的。你们喜欢的,也许是世界喜欢的。我想写的,肯定是世界需要的。你要是换一种价值体系去读《西夏的苍狼》,也许就会有另一种新的发现。
◎陈彦瑾:您说的那些价值和意义我不是没有读出来,其实,这些几乎成了小说的主体了,很明显啊。
●雪漠:那就行了。这里别管艺术。艺术是《西夏咒》的事;也别管人物和生活,那是《大漠祭》们的事。《西夏的苍狼》只是一个女子和黑歌手的事。他们演了一出关于寻觅、超越的戏,说了一些关于永恒和乌托邦的话。
5.我一直是自己标准的制定者
◎陈彦瑾:只是,书中的“据说”太多了。
●雪漠:“据说”多是因为生命和生活中并没有“真实”。从本质上说,世界上的一切,其实都是“据说”。对同一件事,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据说”。心不同,看法就不同。《西夏的苍狼》也是雪漠的“据说”。所以,我真的喜欢《西夏的苍狼》。因为,除了我的学术书外,从来没有任何一部小说承载了这么多我想说的话。我把那么多的历史故事和素材,都用来说我想说的话。
◎陈彦瑾:当然,从文化的角度来看,这本书是很有价值的。
●雪漠:文学上同样有价值。这也是我为自己写的一本书。这本书中,我同样用所有的形式和可能,让我的心灵“说话”。
◎陈彦瑾:但也可以不那么“概念化”吧?
●雪漠:我的许多小说都没有概念化。这一部,我想写写“概念”。我写“概念”,人都不一定懂,要是不“概念”,就变成另一部《西夏咒》了,别人更难读懂。有时候,世界需要的,其实是一声大喝,而不仅仅是含蓄的微笑。对于脚后跟皮一样迟钝的心灵来说,微风的轻拂不起作用。我只好大声地说我想说和该说的话。书中的人物,也在跟我一起说话和演戏,仅此而已。这是一部“概念小说”,承载了一种世界需要的“概念”,也可以称之为“智慧”或“思想”。它的主人公,便是雪漠想说的“话”,是雪漠想表达的“思想”。在其中,我根本不愿意像过去那样隐在身后或文后,因为世界早已迟钝了。在搅天的噪音中,含蓄是落入水中的雪花,是激不起一点涟漪的。世界需要大喊时,为什么不大喊呢?我可不管它是不是符合了人们设定的那种文学概念,它只符合雪漠需要的概念。它不去迎合流行文学的价值评判体系,却符合雪漠自己的价值评判体系。在我的世界里,我一直是自己标准的制定者。我想咋写,就咋写了。
◎陈彦瑾:呵呵,您当然有这自由。
●雪漠:它其实是“超越”和“自由”思想的一种形象化文本。它不是你们要求的小说,而是一种鲜活的思想文本。
(刊于《文艺报》2011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