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士黄宪
“原文”
颍川荀淑至慎阳,遇宪于逆旅,时年十四,淑竦然异之,揖与语,移日不能去。谓宪曰:“子,吾之师表也。”既而前至袁阆所,未及劳问,逆曰:“子国有颜子,宁识之乎?”阆曰:“见吾叔度邪?”是时,同郡戴良才高倨傲,而见宪未尝不正容,及归,罔然若有失也。其母问曰:“汝复从牛医儿来邪?”对曰:“良不见叔度,不自以为不及;既睹其人,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固难得而测矣。”同郡陈蕃、周举常相谓曰:“时月之间不见黄生,则鄙吝之萌复存乎心。”及蕃为三公,临朝叹曰“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绶矣。”太守王龚在郡,礼进贤达,多所降致,卒不能屈宪。郭林宗少游汝南,先过袁阆,不宿而退,进往从宪,累日方还。或以问林宗。林宗曰:“奉高之器,譬诸氿滥,虽清而易挹。叔度汪汪若千顷陂,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也。”
“译文”
颍川荀淑到了慎阳,在旅社遇见黄宪,当时宪仅十四岁,荀淑竦然觉得奇异,作揖和他谈话,一整天不能离去。
便对宪道:“你是我的老师。”不久,到了袁阆的住所,没有问候,便说:“你国有位颜子,你认识吗?”阆说:“看到我们的叔度吗?”这时,同郡戴良才高倨傲,可是见到黄宪不曾不严肃对待,等到回家,好像失掉了什么似的。
母亲问道:“你又从牛医儿子那里来吧?”答道:“良不见叔度,不觉得不如人,看到了这个人,就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很难捉摸似的。”同郡陈蕃、周举常彼此谈道:“个把月不见到黄生,就觉得鄙吝又萌芽在心了。”等到陈蕃做了三公,临朝叹道:“叔度如在这里,我不敢先佩印绶了。”太守王龚在郡,礼待贤达之人,这些人多所降致,但始终不能使黄宪屈服。
郭林宗少游汝南,先到袁阆那里,不宿就退出,到了黄宪那里,几天才回。
有人问林宗。
林宗说:“奉高(即袁阆)的器量,好比泉水,虽清而易接到手中。叔度像汪汪的千顷波,澄之不清,淆之不浊,不可量哩。”
“点评”
黄宪字叔度,汝南慎阳人,也就是今安徽颍上人。他们家世代贫贱,他的父亲是牛医,专门给牛开了一个门诊。然而,黄宪却成为一代文豪、大名士。他大约生于东汉永平十七年(74年),延光元年(122年)病终,仅四十八岁,天下称之为“征君”。民国时期,颍上县曾建置“黄宪乡”,并有黄宪坟遗迹。
他年幼爱读书,所谓“宪少年好学,履洁怀清”,十四岁时就满腹经纶,家虽贫穷而具才华、有气节,被当时大名士荀淑誉为孔子的大弟子颜回。有一次,颍川的荀淑到了慎阳,也就是到了黄宪的家乡,他在旅社里遇见黄宪,当时黄宪仅十四岁,可是,荀淑竦然觉得奇异,这小孩儿,怎么看起来和别人不一样啊?气质不错,双眼里满是灵动。于是,就作揖和他谈话,结果一谈不要紧,越谈越有劲儿,谈了一整天不肯离去。他便对黄宪说道:“你是我的老师。”
不久,到了袁阆的住所,荀淑没有问候,便说:“你国有位颜子,你认识吗?”你看看,见了面还没有问句“你吃了吗”之类的问候语,就急不可耐地问起了之前遇到的黄宪。
没有想到袁阆说:“你看到我们的叔度了?”嘿!他早就知道这个黄宪啊。由此可见,黄宪才十来岁就已经很有名气,可以说已经是一个网络红人了。
这时,同郡有一个叫戴良的,才高倨傲,觉得自己肚子里有很多本领,很是不可一世啊。可是见到黄宪不曾不严肃对待,等到回家,好像失掉了什么似的。抑郁了!
他老妈一看儿子这样,就问道:“你又从牛医儿子那里来吧?”
戴良答道:“良不见叔度,不觉得不如人,看到了这个人,就有‘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很难捉摸似的。”
当朝大臣陈蕃、周举曾说:“如果一个月见不到黄宪,粗俗的念头就会萌发。”陈藩后来当上三公(汉代最高级别的官爵),上任时还念念不忘黄宪,说“如果黄叔度还在,我是不敢先接受印绶的!”当时汝南郡两任太守都是学富五车的汉代著名学者儒臣,然而当面策论均不能超越黄宪的学识。
汉代著名太学生领袖郭泰(字宗林),当时被称为“八顾”(道德高尚人士)之首。一次拜访黄宪,居然数日(一说数月)舍不得离去。他充满敬意地赞扬黄宪:“叔度汪汪(水宽广的样子,比喻气度宽宏)如千顷波浪,澄下去也不见清澈,搅扰也不见浑浊,不可估量啊!”
黄宪曾被举为孝廉,有人劝他做官,他也不拒绝,但去京城洛阳住了两个月,又返回故里,什么官也不做。著有博奕名著《机论》、《天禄阁外史》(该书争议为后人托伪)等。世人以“汪汪澄波”的美誉,来称颂他的道德文章,并奉为归“隐”一派文士(如“竹林七贤”等)的开山祖师。
黄宪生活在东汉王朝统一约半个多世纪以后。西汉末年王朝的衰败和纷争、王莽灭亲的杀戮及其新朝改革的速灭可以说历历在目,加之,文化思潮上的儒教、黄老和佛教宗教的所谓“三教融合”,给文人士大夫的价值观念带来深刻的冲击;历代统治阶级休养生息、发展经济的法宝已经发挥到了极致,随着经济发展,新一轮的土地兼并、贫富不均无可遏制;统治阶级的道德资源告罄,儒家治国的一套空头理论与酷吏治国、官场倾轧、吏治腐败、豪强割据的现实发生了冲撞;不同的利益集团明争暗斗,各种社会矛盾已经展现无余。“春江水暖鸭先知”,聪明的文人,是社会的魂灵。他们理所当然已经敏感地觉察出深刻的社会危机的存在。黄宪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产生了“官念”十分淡化的“隐士”思想。黄宪是继东汉初年严光(子陵)之后又一位可以视为真正大隐的宗师。
隐士这类人的特点是个人主体性特别强,到达学问自觉的层次,但不为官用;不反对官场规则,但是自己不去做官;有圣贤之德,但不当点缀升平的“时髦”圣贤。
“隐士”之风,由严光、黄宪开启之后,经由徐庶、诸葛亮、陶渊明、“竹林七贤”等著名人物的身体力行,即经东汉三国和魏晋的盛行演化,流布于后世。
大隐于市的高人,超然于物外,可望而不可即。那是一种人生的至高境界。隐士之于世人,是一个美好的传说。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美好的传说,红尘俗世才拥有了美好的向往。而之于官府,却是最想聘用的高级人才。鲁迅《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中说过,“中国是隐士和官僚最接近的,那时很有被聘的希望。一被聘,即谓之征君。”黄宪最终还是选择了归隐。于是,他就成为了一个美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