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在诗中是一个意义十分暧昧的词。“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
诗人好像要开始新的生活。诗人似乎已经找到了“幸福”,但一个“明天”又似乎将这幸福延置了——明天毕竟不是现实。这使得这句诗成为一个并不明朗的表达。这句不明朗的表达在短诗中反复出现,成为提示性的语句,只不过用了不同的形式,“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明天”成为诗中的一个征兆,是诗人逃避今天的一个征兆。这个征兆是笼罩全诗的,因为这句领起性的诗句,将所有的表述纳入到一个新的时间范畴里——未来。
诗歌的第一节,为这种理想的憧憬奠定了基调:“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读来让人有眼泪涌上的感觉,诗人表面上放弃了昨日的一切痛苦,从新来过,他所展望的明天,也让人觉得美丽惬意,但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又是像童话故事那么遥远,只关心粮食和蔬菜的田园理想又是那么不切合都市生活的实际。这都增加了梦不可能实现的凄凉情绪——虽然诗在表面上阳光灿烂。
第二节作者通过叙述将自己转到另一个空间里,这就是与现实不同的理想的空间。诗人想象自己在一个理想之境与世俗之界的亲人和朋友通话:“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这明显地区隔了主人公所向往的是一个彼岸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诗人才有幸福,诗人并以救世的姿态向世俗之境的人传达自己的幸福感受:“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幸福所带给诗人的激情和欣喜就像闪电,它照亮了世人的心灵,也激起诗人生活的热情,向着这个闪电前进,是不是就是海子最后的归宿?这归宿充满了死亡的意味。
彼岸世界和世俗之界的对话被延续到了第三节:“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诗人用尘世将自己与现实世界分开,自己所处的是一个理想国,这里虽然是陌生的,“我”却有热情来为这里的山与河起名字,因为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温暖”。“我”在幸福之境,这只是作者的希望,更重要的是,这让主人公获得了祝福他人的话语权。而对陌生人的祝福却让人怀疑,真是陌生人吗?虽然是“陌生人”,为什么言辞间主人公又显示出对陌生人的幽怨。这更像是无法结合的恋人间的祝福,这让我们想到海子曾经有过的四段不成功的恋情,这是不是对自己无法得到的爱情的哀婉的祝福?诗的话语往往充满哲理,是又不是,显出更广阔的涵盖性,“此情可待成追忆”,诗人在这段酷似恋人的祝福中赋予了更为广阔的所指,境界也大大提升了。
对于现实中得不到的恋人,得不到的幸福,得不到的慰藉,诗人并不强求,“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栖居在这个时间停滞的永恒之境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给我们呈现了一幅温暖壮丽的风景画,画面是静止的,静止象征着永恒,但大海、花开却又带来了不平静,主人公内心的不平静是不是就是对现世的离别?诗中的隐情总是在读者的猜测中显出端倪,却总看不清,海子想留给活着的人以明朗、幸福,自己在痛苦之极的死亡之境中寻求安息,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无法不在给世人的诗中带上一抹悲凉的色彩——虽然这是海子不愿意的。写完这首向往大海的诗之后不久,海子终于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安息,永远地“面朝大海”了。
单单从诗中看,海子也是不幸福的,因为他反复强调,“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这至少暗示出“今天”诗人未必幸福。全诗最富激情和诗意的还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诗人的爱心、无私和精神境界都在其中表现出来。最后一节出现了三个“愿你”和一个“我只愿”,向人们祝福世俗的幸福。对于向死而生的海子来说,他对尘世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他是愿意去享受这个尘世的。尘世和理想国是两个概念,它们代表了我们所在世界的两极。每一个现代人都面临着这种两极的生活图景,这是现代生活的常态。但是海子无法处理好这两者的关系,最后走向无法挽回的绝望深渊。
海子的三个“愿你”和一个对自己的“我只愿”同北岛的“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的境界不同。海子的诗歌是内倾的,他不愿意也没有承担北岛的这种悲壮情怀。海子在遗书中写道,“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海子的死亡承担了自己的责任,他无法承担其他人,他只能在诗歌中用诗意的祝福表示对他人的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