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像黑色的蛇》是一首具有高度象征意义的诗,这条“黑色的蛇”是指什么,我们可以去想。他可以是一个人不堪回首的过去、恐怖的记忆,也可以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时代,我们可以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体会来玩味诗中的哲理。永恒的诗歌是与人性相通的,每个时代的人都可以在其中收获人生体悟,也能够在诗中获得共鸣。
诗人用摄人心魄的笔触描绘了这“黑色的蛇”,它“盘在角落”,以一种不起眼的方式存在。虽然在角落,好像不易为人发觉,但他的看不见的阴冷之气却让人心寒,他以一种看不见的方式在许多人的心上“缓缓爬过”。蛇是一种大家比较熟悉的冷血动物,它的皮肤光滑冰冷,摸上去十分瘆人,诗人用一种可见的生动描写,凸显了人心灵中一种极度的阴晦和战栗。
到底是什么东西引起人心中如此震慑呢?我们不得而知,这是诗人给我们留下的空白,可以让我们自由想象。但在第二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证据和暗示,有助于我们推想诗人心中所想。这条蛇死了以后,被埋在“一座报纸的山下”,而无数“铅字”像蚂蚁般聚会,他们讨论着怎样预防这条蛇复活。
报纸和铅字这两个符号对于“文革”后的人们太熟悉了,一次次的运动,一次次的革命,就是从报纸的宣传开始的,不光有铅印的报纸,还有手写的大字报,这些喧嚣的文字满天飞,这些报章上的冠冕堂皇的文字掩盖的不正是一些邪恶如毒蛇的意念吗?再联系诗的题目“昨天,像黑色的蛇”,我们约略可以将诗歌的比喻和“文革”的动乱年代联系在一起。“文革”对人们的影响不仅仅是身体和心理的,它还在人们潜意识深处留下了不可治愈的伤痕。这种伤痕隐隐作痛,潜伏在人们的意识深处,在一定的契机触发下可能跳出来伤害人们的心灵。“文革”虽然已经过去,但它留给人们的内心深处的伤痛却就像这样光滑而冰冷的蛇——它就在你心间,心是热的,它是冷的。
这可能也是顾城对“文革”成因的另一种深刻思考,人心中的恶就像一条躲在阴暗角落里的蛇,它需要一个契机才会出现,而“文化大革命”就是一个让人心中的毒蛇出洞的契机。很多人在这场“革命”中宣泄恶意,行凶报复,借口“革命”滥杀无辜、大肆破坏。当这场“革命”结束之后,人们心中的“蛇”就又“隐藏”起来,大家一起来声讨“文革”的罪恶。于是有了“无数铅字”在报纸上发表,它们像“蚂蚁般聚会”讨论着怎样预防文革“复活”。“文革”的发动和“文革”的结束,都是以报纸的大肆宣传为标志。但这些印满铅字的报纸真能够压住这些蛰伏的蛇吗?这种表面喧嚣的热闹运动能化解由人性中生出的破坏吗?人类内心的弱点和缺陷难道不需要从内心深处来根除吗?
这样看起来,顾城在诗中的第二节的描写是带有一点轻微的嘲讽的。想用一些高头讲章的报纸文字去除人性中的恶毒,就像一堆报纸想要压服一条暂时休眠的蛇,这只是可笑的浅薄认识。在这些像山一样的报纸的压盖下,情形好像很安全,这条蛇可能永无出头翻身之日。但殊不知,这条蛇在报纸下真正的情形却是“难以捉摸”的,为什么难以捉摸?诗人没有过多描写和解释,他只是说,这些报纸文字像蚂蚁一样聚拢。蚂蚁这样地混乱聚拢,他们能做什么呢?
顾城在公众场合出现时总是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好像是用旧裤腿改做成的。当被问及为什么戴这样的帽子的时候,他说:不要让世间的尘垢污染了他脑袋对世界的思想。他是一个人性至纯至美的追求者,容不得人性中的一点阴暗面。从这样的道德洁癖出发看世界,世人总是不完美的,总是不洁的,任何人身上总有晦暗的一面。而这些都逃不过诗人的敏感。这首诗甚至也可以延伸理解为顾城对人性的一种比喻——人性是恶的,这恶隐藏在他们内心深处。这就像一条蛇,躲在暗处,它时不时地就会跳出来,不经意间表现出来,于己是不自觉,于诗人则如毒蛇爬过心间,不得不说,不得不打。诗人的打蛇也很诗意——他就写下这首诗《昨天,像黑色的蛇》。
这首诗的永恒和经典之处在于,它既有历史的回声又有人生的哲理,经得起不同时代和人群的阅读,并在其中找到共鸣。对于“昨天”我们可以像上面一样理解成一个民族的昨天——“文化大革命”,也可以理解成一个个人的昨天,一个昨天让我懊悔的人生选择,一个让我不堪回首的惨痛经历,一个备受煎熬的人生阶段,一个我只想忘记却无法摆脱的昨日梦魇……而这些刻骨铭心的记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就像一个个蚂蚁不断聚拢来,阻挡我们摆脱的努力。我们发现诗人的描写就是在写我们,在写我们人生中的体验和心情——好的诗歌就像镜子,谁照它,谁都能在其中找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