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从名称上看是一首悼亡诗,但却丝毫没有提到人的死,它悼念的不是人,而是一棵被伐倒的枫树。整首诗用拟人化的手法,细腻地描写了这棵树被砍伐、锯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完全情意化的,诗人的情感渗透在这个描写过程中,含蓄蕴藉,感人至深。诗歌的叙述是克制冷静的,但感情却深厚沉痛,外在的冷静和内在的深厚情感使诗歌在形式和内容表达上形成一种张力。
诗开始两句日记中的话“我想写几页小诗,把你最后的绿叶保留下几片来”就为全诗情感的表达定下了基调。写几页小诗,如何能保存绿叶,这两句看上去好像完全不合逻辑,但却将一种爱怜的情感传达给了读者,这种爱惜与心痛的感觉贯穿全诗。诗总是和歌颂永恒联系在一起,它虽然不能够挽救已被摧折的枫树,却可以纪念它精神的存在,它的风姿只有在诗歌中才能保持永恒。
在本诗中,“枫树”代表着受戮的生命,更象征着高尚的灵魂。这是由诗人写作的时代氛围决定的。“文革”时期牛汉的诗歌写作,是脱离主流的极左意识形态的“潜在写作”,他一方面用坚实有力的诗句和充满着生命的紧张与热烈的诗歌情绪,表现诗人对于不义或艰危的社会情境的反抗和对理想的生命状态的向往,延续着新中国成立前表达社会反抗的诗风,同时又把这种理想主义的情感,用于新思想的表达。也就是针对“文革”时期对个体生命的迫害和挤压,开始了为个体的“生命反抗”的写作。正如有些学者所说,“由在四十年代的‘为祖国而歌’转而为‘文革’时期的‘为生命而歌’,正是‘文革’时期牛汉的诗歌写作所突出体现的话语转型。”在这样一个时代风潮中,在这样一个作者创作转型的背景下,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诗中枫树的象征含义了。
在这种特殊的时代氛围中,诗人不可能直抒胸臆,呼喊出内心的不平,他们往往采用兴寄象征,在诗中寄托理想,表达不平。大自然中的任何美好事物,都成为他们笔下的艺术形象,在牛汉心目中,大自然中的每一种生命、一草一木都有生存的权利,都有生命的尊严。而诗歌第一节就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生命被摧残的画面:“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诗人以蒙太奇的方式,用文字向我们呈现了一幅悲壮的画面,一棵树的倒下,在诗人诗语的描绘中显出震撼的力量,这都暗示我们这不是一个平凡的事件。在一下节中,诗人仍然用描写扩展着这种震撼:“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树的倒下,像地震波一样向四周传递,一步一停的非常规的诗句分切更增加了这股冲击的动人心魄的力量,物理的震动也由于拟人的意象表达向人心深处传递,村庄和山野都“听到了”“感觉到了”,它们和门窗、屋瓦、树草、野花、鸟、花上的蜂、湖边停泊的小船,都“颤颤地哆嗦起来……”无形中,枫树倒下的地方成了大事件的中心,诗歌前三节的描绘起到了极强的造势效果,引起读者的好奇,而作者第四节以一句话,举重若轻地完成了转换:“是由于悲哀吗?”这震动是由于悲痛,但作者偏要反问,不作确定,而直接转向下一个段落的叙事。
接下来的三节,诗人集中描写了砍倒的枫树发出的芬芳,枫树倒下之后,整个村庄和山野都“飘着浓郁的清香”,这清香“落在人的心灵上”,但却“比秋雨还要阴冷”,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普遍感受到了这美的毁灭,它的死带给人们的只有阴冷。枫树的美不是其外观,而是其内在,它的表皮“灰暗而粗犷”让人感到苦涩的气息,但它的生命内部却储蓄着芬芳。这三节的描写以简短的两句作为完结:“芬芳 /使人悲伤。”正是这种芬芳与悲伤两股交织的力量使得人们感到巨大的冲突,使人们内心产生巨大的震撼,这与第一段落关于枫树倒地所产生的震撼相呼应。
第三个描写段落又回到对倒下的枫树的描绘,七节的容量以一种舒展的方式来释放前面两个段落所带给读者的震撼和紧张感,将人们带入到一种柔情的感怀气氛中。“枫树直挺挺的 /躺在草丛和荆棘上”,接受抒情主人公的凭吊,庞大、青翠、雄伟、美丽,诗人毫不吝啬地用上所有美好的词汇,它的生命仍在延续,“伐倒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白鹤、老鹰还在向着它飞翔,似乎也要来悼念。枫树被锯成木板,由年轮处渗出一圈圈“凝固的泪珠”,这悲壮的最后时刻,村边的山丘也“缩小了许多 /仿佛低下了头颅”,似乎在向枫树作最后的致敬。而最后一节在高潮中又为诗歌的内涵作了进一步的升华,枫树被伐倒了,却也伐倒了一个“与大地相连的生命”,这也是大地的损失,也是大地的悲伤。如果枫树象征着个人,大地何尝不是祖国,个人的被戕害,并非仅是个人的损失,何尝不是祖国的损失?枫树的死,不仅是树的悲剧,同时也是“大地”的悲剧。
《悼念一棵枫树》当时有人以为是用来悼念胡风的,牛汉则说:“我悼念栋梁之材,民族的伟大人物一个个地倒下,是可悲的。如果专指某一个人的倒下,就太没价值了。”可见这棵树是具有广阔的象征含义和代表性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黑暗时期众多优秀分子的精神表征。从这一点来看,这首诗是“文革”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是那段特殊历史的一种回音。在艺术上,诗人用陌生化的手法,对一棵树表达了超乎寻常的同情和关爱,用隆重的仪式来悼念它的倒下,诗人写枫树时,把自己的情感、心灵融入描写的对象,赋予自然物以生命,也因为这生命的融入,使看似平常的描述传达出来自心灵的颤动。这种客体主观化和主体客观化的表现手法传承了中国传统诗歌的血脉,那就是充分利用意象描写来叙述,充分利用意象自身的特点来营造诗情,这是本诗成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