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班子成员也便离开了办公室,各自找乐子去了,办公室只剩下蒲国光一个人,他的心绪就像这浓烈的大雾一般,冰冷、沮丧,还有愤怒。按理是应该召开一个会议,宣布一下农场党委的任命,讲一讲目前的形势和任务,总结大会战的经验,该批判的坚决批判,借以整顿就业大队懒散的恶习。但是现在他这个科长算什么?就业大队副大队长没有免,吴龙喜依然兼任支部书记,说白了,他也就是个副大队长的角儿,科长就是个名分,就像旧社会的财主把丫环干了,不得已给个二房、三房的名分罢了。
正生着闷气,杨菲菲一头走了进来,他郁闷的心情一扫而光,裤裆里那东西不听使唤地活蹦乱跳起来,他第一个直觉就是恨不得立即把她按在办公桌子上干得她喊天叫地。他站起来,脸上绽放的笑,正要上前去抱住她,哪知宋明远也跟着一头扎了进来。
他的心情一下子坠入冰窟窿,脸色一沉,暴怒地吼:“滚出去!”
“你脑子进水了?我的话你没听清楚还是不明白?!”
电话那头传来震耳欲聋的训斥声,李志明的耳鼓隐隐作痛,他连忙将话筒移开,等耳朵适应了,才发现吕秉林已经挂断了电话。
今早一上班,先是杨雨荷来闹,不巧被吕秉林听到,下令收监,还挨了政委一通严厉地批评;接着是汪文丽来闹,强迫他签字证明宋明远伤势未愈,不宜出院;本来他还想等政委的气消了,好好跟他说说,医院确实需要杨雨荷这样的转业医生,争取他收回成命,可让汪文丽这么一闹,事情反而搞砸了,刚才就是吕政委打来的电话,要他马上执行命令。
不一会儿,汪文丽来了,神色沮丧,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看样子肯定被吕秉林骂回来的。
“文丽呀……”他本想安慰她几句,但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只好重重地叹息一声。
这时,杨雨荷正好走了过来。
“杨雨荷,马上跟我回队。”汪文丽冲着她说,语气很是生硬。
杨雨荷明白自己被收监了,说:“队长,我去拿生活用品。”
“快点!”汪文丽不耐烦地挥挥手,显然她一肚子气正没处发,要是遇到其他犯人,她早就爆发了,但面对杨雨荷,她只好强压住内心的怒气。
李志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踌躇着,汪文丽也看出来了,没好气地对他说:“你爱干嘛就干嘛,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烦!”
李志明笑道:“我站着没动呀……文丽,宋明远他是没有痊愈,但也没什么大碍了,你放心吧。不过我倒是担心……”
李志明欲言又止。
汪文丽急了:“你这人也是的,说话老说半句。”
“应该不会吧?”李志明咕哝着,像是自言自语,“他毕竟是部队上经过考验的战士,还立过功,不会这样小心眼。”
汪文丽听明白了,他指的是蒲国光。
“他敢!”汪文丽提高了声音,“他要是真敢报复宋明远,我跟他没完!”
李志明说:“应该不会,不会的。”
“院长……”杨雨荷已经站在他们的旁边,提着一个网眼袋,里面装着简单的洗漱用品,朝李志明鞠躬。
“你这干嘛,唉!”李志明连连摆手说,“杨医生,我代表医院和病人感谢你。”
“哪里来的这么多客套,走吧走吧。”汪文丽转身就走。
“队长!”杨雨荷突然提高了声音。
汪文丽有些惊讶,在她的印象中,杨雨荷说话从来都是细声细气的。她转过身,看着她。
“院长,队长,我敢肯定蒲国光会报复宋明远,请你们一定帮帮他。院长你是知道宋明远目前伤势情况的,只要一干重活儿,伤口就会裂开,肺部要是再出血,又没有条件及时抢救,后果不堪设想……”
杨雨荷目光里充满了祈求。
“我们刚才还讨论过这个问题,他应该不会,你放心吧。”李志明宽慰她说。
“他会,一定会,我敢肯定!求你们了!”杨雨荷语气坚定地说,两行泪水从眼眶里溢出,滑过面颊。
李志明与汪文丽不约而同地对视,汪文丽又上上下下看了看杨雨荷,意味深长地问:“你怎么那么关心他?”
“他救过我的命!”杨雨荷轻声说,把目光转向北面的山巅,凝视着。
汪文丽转身就走,步履很快,杨雨荷连忙追了上去。
李志明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迷雾之中,自言自语地说:“我也救过那么多女人的命,怎么没有一个像她俩的?”
他自嘲地苦笑,转身回到办公室。
“宋明远与哪一个更合适?汪文丽?杨雨荷?”
他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来,正胡思乱想,外边有人喊,他连忙走了出去,大声问:“啥事?”
“院长,你快去看看,向光辉的媳妇要生了,好像是难产。”
他吃了一惊,一个小时前,他还和向光辉商议上山挖药的事情,这个时候,向光辉怕已经进山了。
他朝住院部跑去。
陈恒山被分到赵天培所在的监室。何三福吩咐值班干部把陈恒山带到监舍,叫苏涛也跟着,熟悉熟悉四大队监管区的情况。
苏涛也被发配到四大队,只是他对姚志海很是害怕,躲在人群后面,没让姚志海看见。姚志海走后,陈有信把苏涛介绍给何三福。
陈恒山提着被盖卷慢腾腾地走向监室。因为上午没有出工,大多数带班干部都在监舍里或下棋,或吹牛聊天,或找囚犯谈话,到处都是干部。陈恒山一路走,一路点头哈腰。偌大个农场关着的近万人中只有这么一个“汉奸”, 谁不想一睹尊颜?只是四大队与一大队离得太远,很多人只得和他这个“汉奸”神交,加之陈恒山不准姚志海悔棋的消息像旋风一般刮过四大队,更是增加了他利好的价码。干部们则驻足看看他,犯人们都争相围观,朝着他们三人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大家心里都明白,能在日本人、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游刃有余的,没有几斤几两那是不行的。说得好听一点,那叫本事,说得不好听一点,那不是什么善茬儿。但凡遇到这样的,不管是什么人,就算他是皇帝,也得起几分戒心。在劳改队,情况则更加复杂,干部与干部之间的矛盾、上级与下级之间的矛盾,干部与就业人员的矛盾、劳改队与地方之间的矛盾,等等,因囚犯而变得异常复杂,加上干部与囚犯之间的矛盾、囚犯们之间的矛盾,哪怕你有一颗水晶般圣洁的心灵,都会被污染。
干部在囚犯中都有几个铁心豆瓣,从积极的意义上讲,监视又异动的囚犯,及时发现异常情况,采取措施平息事态,防止发生恶性事件;但另外一方面,囚犯们则充分利用干部之间细小的冲突,打小报告而谋取一点点生存上的利益,哪怕只是一碗饭食、一个红薯、多休息几分钟、一次表扬、一份过关的检讨书,比比皆是。更有甚者,一些干部为了达到搞垮另外一个干部的目的,让囚犯监视干部的一举一动,只要发现蛛丝马迹,比如谁谁又把木板拿回家了、叫囚犯帮着洗衣服了,这些事儿尽管不大,但确实又是违纪的,在关键时候拿出来就有可能将竞争对手失去提拔或者换好岗位的机会。
当然,囚犯监视干部是有很大风险的,尽管可以暂时获取一些蝇头小利,但是势必开罪其他干部,有很多囚犯也因此而遭殃。囚犯们都明白个中的道理,但还是趋之若鹜。
不过,陈恒山绝对不会打小报告,加之对干部都是一副阿谀奉迎的奴才像,点头哈腰,战战兢兢,满脸媚笑,尽管所有人都知道他口是心非,甚至包藏祸心,但对他的献媚都感觉很受用。
姚志海曾经看不惯他这副奴才相,命令他见到干部不准点头哈腰,只需要立正即可。可姚志海话音未落,他就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连声说是。姚志海发火了,踢了一脚。陈恒山连忙立正。姚志海嘿嘿直笑说,这就对了嘛,我们是新中国的劳改队,不再是日伪国民党时期的监狱,你们是犯人,犯人也是人嘛,是人,就得有尊严。姚志海话音刚落,陈恒山老毛病又犯了,立正的姿态立即换成了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一脸媚笑。姚志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马上立正,站得笔挺。姚志海无奈,便叫宋明远训练他。刚开始宋明远信心百倍,不就立正稍息,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吗?训练了几天,宋明远气得对他又踢又骂。而陈恒山呢,一点也不生气,还笑眯眯地安慰他说,老弟你就别费劲了,我这叫狗改不了****,都是日本鬼子给祸害的,我就这命,贱,贱命。说罢还连连长吁短叹。宋明远把他的话告诉了姚志海,姚志海再也没有强迫他。
“嗨,你就是陈恒山?”一个罪犯像偶遇自己喜欢的戏子,惊喜之意溢于言表。
陈恒山朝他点头哈腰:“请多关照!”
“嗨,硬是像个汉汉……奸,还讲起****……日本话来了!”贾好祥也来看热闹,看着陈恒山那副奴颜婢膝的模样,心里就不畅快,大声嚷嚷,语气中透露不屑,学着他的模样和语调,转身朝犯人们点头哈腰,“请多关关关……照!”
犯人们放纵地大笑。
“喂,后面……那那个,是你的跟跟跟……班,小汉奸吧?”贾好祥接着又起哄。
陈恒山一改先前斯文状,一个虎跳,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他的脸上。
犯人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惊慌地望着他。
贾好祥尽管被打懵了,但毕竟是土匪出身,旋即反应过来,攥着拳头,恶狠狠地瞪着牛眼。
陈恒山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喝道:“你可以欺辱我,但是你不能屈辱政府!”
一听“政府”一词,贾好祥才真懵了,傻傻地看着苏涛。
陈恒山重重地在贾好祥脑门上拍了一下:“还不给苏政府道歉?!”
值班干部转身也是一脚,踢在贾好祥的大腿弯,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四周的犯人后才说:“你们听着,这位是新来的苏干事,你们的苏政府!滚,都给老子滚!”
其他干部也纷纷出脚,喝令罪犯回监室。
犯人们一窝蜂跑回了监室,宽阔的操场上就只剩下几个干部和陈恒山、贾好祥两个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