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还清一片孽债
就在杜月笙一步步成为黄老板与桂生姐左膀右臂的时候,桂生姐不经意间发现,黄公馆上下个个身穿绫罗绸缎,唯有杜月笙,每日一身青布裤褂,每日穿,每日洗,换来换去还是那一身,即使在进出后门办事的小伙计中,也显得尤为刺眼。桂生姐不免心生疑窦。
按黄公馆规矩,除了正经佣人,公馆里其他人都没有工钱可拿,然而这些人却个个收入不菲。原来,“黄公馆”这三个字就是一块金字招牌、一棵摇钱树。外面来求人办事的,少不得先要上下打点。那些混得有头有脸的心腹人物,单是下面每月按例规定“孝敬”的银子,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赶上有要紧事相求,往往这些自家人在黄老板、林桂生面前的一句话就是几十块甚至上百块大洋。
像杜月笙替黄老板外出收花捐钱和向民船收码头钱,那都是大有油水可捞的差事,甚至可以用“黄公馆”的金字招牌为自家寻到许多赚钱营生。但杜月笙不曾那样做,给黄公馆收钱一准如数上交,他自己即便寻找机会赚点小钱,也都打发了身边帮忙的小弟兄,在黄公馆青云直上的杜月笙,私底下便是苦哈哈的,寒酸得很。
桂生姐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观察,终于晓得了杜月笙的一片苦衷,于是和黄金荣商量一下,决定让他去法租界三大赌台之一的“公兴记”抱台脚,照例吃一份俸禄。
“抱台脚”就是给赌场当保镖。赌台老板自然晓得,桂生姐推荐来的人都是吃空头俸禄的。但赌台老板不认得杜月笙,以“空口无凭”为由,给他吃了个闭门羹。桂生姐知晓后,二话不说,亲自前往“公兴记”。
“第一白相嫂”桂生姐驾到,赌台老板忙不迭地出来迎接。可走近一看,桂生姐身边还站着个杜月笙,正是那日他三言两语打发走的后生,一时间就傻了眼,赶紧上前打躬作揖,赔笑脸,说好话,委婉地解释那天的误会。并立刻招呼账房,给杜月笙吃一份长生俸禄,按月支领30块银洋。
当着众人面,桂生姐面子挣足,一时高兴,就想赌两把。老板赶紧亲自引路,桂生姐被众人簇拥着走到赌台旁,正在推庄的赌客赶忙让位。赌台上玩的是一掀两瞪眼的牌九。32张牙牌,一次每人发四张,配搭成双,逐一和庄家比大小。
桂生姐落座,瓜子糖果立刻摆满身边的一张小茶几。赌场老板亲自奉上热毛巾,又亲手捧上热茶。杜月笙站在桂生姐身后,看见老板连连向四周做手势,很快就有十几个人过来,围在四周飞来飞去做“苍蝇”,分别在三门押注。
这么多人过来捧场,桂生姐心情舒畅,笑声不断,十几把推下来,已经赢钱不少。
“月笙,你帮我接下去。”桂生姐突然想起,以自己的身份,不宜在赌场中久留,“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桂生姐说完就往外走,赌场老板亲自送到车上。
杜月笙久离赌场,早就手痒难忍;加上平生第一次坐在这么豪华舒适的赌场之中,又面子挣足,风光无限,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呼幺喝六,赌得痛快淋漓。三个钟头下来,足足赢了2400元之多。这是他在赌桌上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事。
赌兴正浓,忽然间就想到,这个庄是代桂生姐做的,手气是桂生姐的手气,彩头是桂生姐的彩头。现在赢了钱,应该赶紧退场,否则等下再输进去,就不好对桂生姐交代了。于是赶紧鸣金收兵。
回到黄公馆,杜月笙径直上了二楼,桂生姐正倚在沙发上吃茶点,杜月笙把一大包大票递了过去。
桂生姐见他赢了这么多钱,不由得怔了一下,又莞尔笑了。
“月笙,这真叫运道来了挡不住。我喊你代几把,赢了呢,你得两个零用钱,输了算你触霉头。哪想你赢了这么一大票,这铜钿归你,我一文不要。”
“我是代你坐庄,赌本是你的,赢钱是你的手气,你的运道。这钱我不能拿。”
“叫你拿你就拿!”桂生姐见杜月笙不肯收,摆出了老板娘的架势。
揣摩女人心理,杜月笙自有他的一套,和桂生姐相处这么久,他已经摸透了这个黄公馆内当家的脾性,加上与桂生姐私底下接触比较多,心里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桂生姐虽相貌平平,论年龄也已是人到中年,但杜月笙和她在一起,感觉就是同辈人。这不仅因为桂生姐长得小巧玲珑,面相年轻,更因为她的个性活泼,心态好,处事干练爽快。在杜月笙心里,有一种对她的足智多谋、呼风唤雨的欣赏与崇拜,而她时不时摆出的那种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姿态,特别是在私下里,往往就唤起杜月笙一种强烈的征服欲和占有欲。
“我说不收就不收!”
杜月笙固执地把钱推回去,带着一种像他这种文质彬彬的男人所特有的蛮横与霸道,这种蛮横与霸道是黄金荣那种粗俗男人所没有的。在桂生姐心里,相对她那个窝囊懦弱的前夫,她欣赏黄金荣那种敢作敢当的派头;而相对于黄金荣那种“三字经”不离口,敞胸露怀、挺胸叠肚的做派,她更欣赏杜月笙这种文质彬彬、深藏不露的智慧。
杜月笙把钱推回去的时候,顺势一翻手腕,抓住了桂生姐纤细的小手,见桂生姐没有反对之意,便随意而自然地一拉,如同大丈夫娇宠自己的小媳妇一般,将娇小的桂生姐拥入怀抱。
换了别人,桂生姐会立刻发怒,尖声大叫,被豢养的家人“轻薄”,是女主人不可容忍的奇耻大辱!但这一刻,桂生姐在稍稍一怔之后,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剩了娇喘吁吁。
拥抱上床,宽衣解带……好久没有碰女人了,杜月笙以最强有力的忍耐,让自己的力量在桂生姐快乐的呻吟中持续迸发……
看着被压在身下的女人,杜月笙在心里恨恨地咬牙:哼,看你还敢不敢给我摆出一副晚娘脸!
果然,从床上爬起来,桂生姐那张“晚娘脸”就有了那么些小女人的味道。
“400块我留下,2000块是你赢的,你拿去。”
拿就拿!杜月笙忽然间觉得,拿这个钱很是理直气壮了。
手头有了洋钿,杜月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还债。他首先找到在花会做“航船”时被他吃掉赌本和彩金的赌客,分别给了双倍的补偿。又回到十六铺,找到袁珊宝、王国生,分别送上200,等于加倍偿还了挪用王国生水果店里的钱。还把十六铺一带的朋友全部走了个遍,逢人便送上三十五十。当然,老头子陈世昌和爷叔黄振世也少不得孝敬一番。
最后,杜月笙去大阿姐的烟花间看望寄娘,大阿姐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大阿姐的远房姨表妹,叫沈月英。沈月英是苏州南桥女子,当日见面,沈月英穿着普通棉布旗袍,却挡不住她的天生丽质。一口吴侬软语,听得杜月笙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沈月英一家人早前在哈尔滨做生意,后来生意失败,父亲病死客地,沈月英只好跟随母亲沈老太回到上海。杜月笙了解这些情况后,二话不说就给了女方200块钱,回黄公馆前,又塞给大阿姐100块钱。
回到黄公馆,杜月笙的2000大洋已所剩无多了。
二、消弭一场火并
杜月笙原以为桂生姐给他这么多钱,是见他穷兮兮的有意贴补他,压根儿没想到桂生姐是在考验他,2000大洋的去向桂生姐摸得一清二楚,不但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反而要提携他,给他自家一个场子,桂生姐对黄老板说:
“倘使孤小人把2000大洋拿去狂嫖滥赌,就算他有胆量有肩胛,充其量也就是个小白相人的材料;倘使他把铜钿存起来或者买房子、开店,那他就不合适在我们这个地界里混。结果他把大把的铜钿拿去清还旧债、广交朋友,这说明他重义气,讲交情,不会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从这一点上看,将来会是我们最得力的帮手。”
“是这个道理。”黄老板历来佩服桂生姐的胆识和眼力。
“前些日子让他去公兴记吃一份俸禄,没想到他干得蛮有起色。不如把这只赌台拨给他,让他自家有个财源。”
桂生姐所说的“把这只赌台给他”,是叫他去掌管这个赌场的安全。这个掌管,不像抱台脚那么简单,不仅要管着赌台里的保镖,随时应对突发事件,还要把上至法租界衙门,下至三教九流、流氓瘪三、亡命之徒通通摆平。赌台是个发横财的码头,可以说人人眼红、个个垂涎,赌台保护人面对的是整个社会中最复杂、最阴暗的一面,弄不好赔钱塌台,甚至会搭上小命。
当时法租界有三大赌台,都是在租界当局的支持下开设的,因此首先分肥的是租界洋人和捕房里的中西头脑。从法租界总领事以次,包括总巡、总探长等,这一干人得到的红包每月至少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法捕房及会审公堂的职员则按级别享受特殊津贴,每人每月40至500元不等。这其中任何一个关系摆不平,都有可能出大问题。到头来塌的是他黄老板的台,更会影响到黄老板的财源。黄金荣不能不三思而行。
“这个事关系重大,我再慎重考虑一下。”黄老板答复桂生姐说。
桂生姐想提携杜月笙,也是为了她和黄老板的共同利益。她是看准了杜月笙这个人才,也看准了他的为人。至于她和杜月笙的私情,在这位“第一白相嫂”的心里,自是公私分明。
此后发生的一件事,促使黄老板很快做出决断。
杜月笙到黄公馆后曾开香堂收过一个徒弟,这个开山门弟子就是以嗜赌出名后来成为赫赫有名“摇摊能手”的江肇铭。
江肇铭是苏州人,牙医出身,长得尖嘴猴腮,佝偻着身子,端耸着双肩,生就一副罗圈腿,大有溥仪的尊范,人送外号“宣统皇帝”。但他却心思缜密,伶俐剔透,又性格柔和,善于鉴貌观人。
令杜月笙不曾料到的是,收了这个开山门徒弟,还没来得及派上用场,便给他闯下一场穷祸,竟然在公共租界赫赫有名的严老九的赌场里硬吃,气得严老九立刻关门收档。所幸江肇铭跑得快,混在其他赌客中逃出赌场后门,这才逃过了吃卫生丸的下场。
杜月笙听江肇铭说完此事,顿觉五雷轰顶——
江湖上的关门收档,是帮派间火并的信号。严九龄是公共租界大亨,财势绝伦,其权势未必在法租界黄老板之下。两强相斗,必有一伤,而伤者未必是严老九。
一时间,严、黄两边剑拔弩张,风声鹤唳,各界人士都在静观其变,很多人以为杜月笙会求救于黄老板,但杜月笙最不愿见到的,就是因为自家弟子将黄老板拉入这场较量之中!他更清楚,自己必须独当一面处理好这件大事体,否则以后休想在江湖上站住脚!
他分析严老九的情况后,当机立断,连夜筹措钱款,第二天便带着江肇铭前往公共租界,专程拜访严老九。
严老板的赌场里,从后门门口经过赌场大厅一直到严老板的写字间,两排彪形大汉,依次排列,一个个腰里别着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杜月笙手无寸铁,从容走过。江肇铭跟在他身后,不时左右顾盼,生怕发生意外。
杜月笙在两排持枪保镖的夹道威吓中,坦然地走进严老九的办公间,按照帮会规矩,双手抱拳,给严老九施了一礼。
“严老板,小徒多有冒犯,杜某带弟子专程登门谢罪,请严老板海涵。”
严老九坐在宽大的写字桌后面,冷眼旁观,不动声色,一心想掂掂这个声名鹊起的“悟”字辈青帮弟子的分量。
“严老板,英法租界,严、黄两大亨威震上海滩,无可匹敌。而鹬蚌相争,自有渔翁得利,看热闹的更是大有人在。何必为了一个黄毛小儿,伤了两大亨的和气,给他人留下可乘之机?”杜月笙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严老九依旧不动声色。
江肇铭赶紧跪在严老九面前,哀声求告:
“严先生,小的有眼无珠,您大人大量,恳求您放小的一码。”说完,把盛着500块大洋的钱袋子毕恭毕敬地呈到严老九面前。
“严老板,能否给杜某一个面子,抽落门闩,重新开张?”杜月笙步步紧逼,“届时,杜某必定约朋友前来捧场!”
“哈……”严老九站起来,一阵开怀大笑。
下台的梯子已经搭好,此时不下这个台阶,更待何时?对严老九来说,关门收档并非本意,江肇铭一个“觉”字辈无名小儿,竟敢到大他两辈的“通”字辈严老九的场子里硬吃,不给他点颜色看,岂不大塌其台!至于与黄老板火并,严老九自然晓得鹬蚌相争的道理,倘若不是被逼无奈,严老九断乎不会出此下策。他也并没指望由黄老板登门赔罪,毕竟黄老板实为青帮“倥子”。他原本以为,刚刚出道的杜月笙没见过大世面,会被这白相地界的惊涛骇浪所吓倒,想不到他竟恪尽礼数,从容不迫,不卑不亢,严老九不得不暗暗佩服。
“不愧是黄门弟子,有胆识,有气度!”严老九如此一说,一场剑拔弩张,顷刻间烟消云散。
杜月笙单刀赴会,四两拨千斤,摆平了一场一触即发的恶斗与火并,在英法租界博得了一个肯担肩胛的好名声,一时间声名大振,身价倍增。有了单枪匹马和严老九“扳斤头”的经历,便等于有了同黄老板、严老九一辈人物相提并论的资格。
黄金荣和桂生姐早已听说了这件事,只是一直躲在幕后静观,见杜月笙处理得落门落槛,不禁满心欢喜。于是,顺理成章地,黄老板把公兴记赌台拨给了杜月笙。杜月笙也不辱使命,上台伊始便连爆冷门,为租界赌台清除了两大隐患,使赌台利润暴涨。
杜月笙清除的赌台第一大隐患,是“剥猪猡”。
“剥猪猡”是帮会“切口”,意即抢劫过往路人,而且抢劫得十分彻底,金钱饰物之外,连被劫者身上的衣服也要剥光。各赌台夜场打烊都在午夜以后,这些大赌场的赌客又多是些衣冠楚楚的阔佬,赢了钱的更有大笔财香,这些人便成了抢劫者的最佳人选。加上租界一街之隔便是两国境域,街道纵横,弄巷复杂,也为抢劫者提供了便利,于是,夜场赌客被“剥猪猡”的事件便常有发生,以至于胆小的赌客不敢涉足夜场,赢钱的赌客不得不自备保镖。此风一开,各赌场生意纷纷下跌。
为了根除此事,杜月笙广泛撒网,仗着朋友多,耳目灵,很快就摸清了法租界专吃“剥猪猡”饭的那几帮小流氓的底细。他找来这几帮小流氓的头目,提出法租界三大赌台,按月盈利抽出一成给弟兄们分红,条件是保证三大赌台的赌客不被剥猪猡。如此优厚的条件岂有不应之理!
当晚,法租界三大赌台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一起赌客被剥猪猡的事件。从第二天晚上开始,夜场赌客骤增,三大赌台营业额直线上升。
紧接着,便是清除第二大隐患:“大闸蟹”。
所谓“大闸蟹”,就是把抓进捕房的赌徒用绳子绑成一串,押到马路上去游街。人们见他们一串串的绑着,谑称为“大闸蟹”。
法租界洋人从上到下都从赌台分肥,却偏生还要做样子抓赌,正所谓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但租界当局板起面孔,法捕房的中西头脑、华洋巡捕也只得照办,无论吃了赌台多少的红包,也不得不随时闯进赌台,抓些人去向洋人交差。
但凡到赌台去白相的人,多半都有点身家,罚两个钱不重要,当“大闸蟹”游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每当捕房采取“大闸蟹”游街的办法,赌客便骤然大减。
对此,杜月笙向桂生姐献上一条避重就轻之计,那便是要桂生姐和黄老板双双出动,大力疏通,使得捕房巡捕和赌台达成协议:只抓日场,不碰夜局。杜月笙的办法是,一旦洋人必定要抓赌销差,捕房只抓日场,由杜月笙的那帮“剥猪猡”的弟兄扮演大闸蟹。如此一来,日场并没受到多大影响,而夜局则场场爆满。三大赌台依旧是火树银花,城开不夜。
杜月笙轻松为赌场消弭两大隐患,连黄门元老们也不得不承认,杜月笙的确了得!
三、讨回一个老婆
正所谓“运道来了挡不住”,杜月笙消除了赌台隐患,桂生姐就和黄老板商量,把同孚里的房子调一套给他,让他结婚另立门户。一日午后,黄老板和桂生姐在会客室喝茶,杜月笙进来给老板汇报事情,桂生姐笑眯眯地问:
“听说你交了女朋友?”
杜月笙心里一惊:怎么桂生姐连这事都晓得?立刻就想到,桂生姐会不会限制自己和别的女人来往?
自从和桂生姐有了第一次的床笫之欢,桂生姐这张床他便时不时地光顾一下。他看得出,在床上,桂生姐对他是真的喜欢。这大概还是和黄金荣相比,他能带给她更多的激情和快乐吧。或许,她也想报复一下黄金荣。黄金荣在外面,明里暗里的女人一大把。倘若桂生姐果真是为了报复黄金荣,自家岂不成了桂生姐利用的工具……想到这儿,杜月笙心里油然生出一股苦涩之感,先前那种征服的快感倏然间变了味道。
“你既然有了女朋友,就把她讨回来成个家吧。老板决定把同孚里的房子调一套给孤小人结婚,另立门户。”
这又让杜月笙吃了一惊,到底是“第一白相嫂”,不愧是女中豪杰,杜月笙一个大男人反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可是,她姆妈嫌我穷……”杜月笙嗫嚅着。
“嫌你穷?”黄老板一听,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触那娘!也太小看我黄金荣了,我黄府的人要是讨不上老婆,天底下男人都得打光棍!”
“嗨,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桂生姐也轻快地笑起来,“不就是铜钿吗?老板早给你预备好了!”
“别的事我插不上手,这个保媒下聘的事我来办!”黄金荣拍拍杜月笙的肩,高兴地说,“放心,一准跑不了她。”
当天,黄老板就带着保镖、佣人,前呼后拥地去了十六铺的小东门,找到大阿姐,由大阿姐带着,前往沈月英的住处,面见沈老太,给杜月笙保媒。
走进沈家居住的小弄堂,黄金荣带去的人一直从天井里站到大门外。沈老太闻声出来,看到黄金荣的那些保镖,以为是哪个衙门的人来了,一时吓得不得了。
“这位是法租界巡捕房探长黄老板。”大阿姐对沈老太说。
一听“巡捕房”和“探长”,沈老太更害怕了。因为沈老太嫌贫爱富,不同意女儿嫁给杜月笙,大阿姐故意什么都不说。
黄金荣向外面挥挥手,四个黄府女佣分别捧着不同的聘礼——丝绸布料、珠宝首饰等,从大门外走进天井,又从天井里走进堂屋,将手里的聘礼一一呈给沈老太过目。
沈老太一见聘礼,乐了,以为大阿姐又给女儿介绍了一门亲事,看样子这回是个大户人家。由于大阿姐不曾说破,沈老太便以为黄老板是上门相亲的未来女婿,觉得黄老板岁数是大了些,不过老太太倒也开通,她想:大户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六妾?做妾就做妾,只要是富贵人家就好。她坐在黄老板对面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谈起了条件:
“黄老板,我闺女还是黄花闺女,嫁过去要单门独户才好。”
“不生问题,同孚里一楼一底的房子,单门独户。”黄老板回答说。
“闺女是我后半生的依靠,我要搬过去同住。”
“应该的。”
见黄金荣答应得如此痛快,沈老太满心欢喜。她晓得大户人家都有佣人侍奉,与其让女婿给派佣人,不如提携一下自家的穷亲戚,一来落个顺水人情,二来也有个体己。
“还有……”
黄金荣一听还有,一下子头皮发炸,忍不住要骂娘,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是替人保媒,只好耐着性子听下去。
“我有个亲戚叫焦文彬,能写会算,想跟着找碗饭吃。”
黄金荣想,杜月笙自立门户,好歹也要有个人管家管账什么的,就一口应承下来:
“不生问题。”
“有个亲戚的孩子,父母都不在了,怪可怜的,能不能……”
“不生问题。”黄金荣一口打断沈老太的话,“就让他在府上做个小听差吧。”
话说尽了,沈老太就想让女儿和黄老板见见面。大阿姐晓得沈老太误会了,怕说穿了会节外生枝,干脆将错就错,把沈老太拉到一边咬耳朵,沈老太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大阿姐告诉黄老板,就按刚才沈老太提的条件,随时可以迎娶沈月英。
黄老板保媒成功,打道回府。同孚里的房子旋即调好,布置一新。婚期一到,一顶宁波龙凤花轿停在沈月英家的大门口,当杜月笙一身光鲜地站在沈老太面前时,沈老太瞠目结舌——
“怎么是你?”沈老太太赶紧到里屋找大阿姐,“不行,我女儿要嫁的是黄老板,不说这个小囝!”
“你相中了黄老板的人,还是黄老板的财?”大阿姐问。
“我都相中了!”沈老太急了,“都到这节骨眼了,快想个办法吧!”
“你那天提的条件,我干儿子都能做到。”
“就算他能做到,他根基浅,底子薄,说不准哪天我们娘俩都会跟着他饿肚子。”
“实话告诉你,黄老板那天就是来给月笙保媒的!”
一听这话,沈老太太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菊子啊菊子,你可把我害苦了……”
一顶花轿抬走了沈月英。沈老太不放心,怕黄金荣答应的条件不能兑现,没等杜月笙派人来接,就收拾好一个包袱,雇了辆黄包车,自家去了同孚里。
一进同孚里弄堂,看到那些两层楼的弄堂房子,老太太心里多少有了一些底。她晓得,这等弄堂房子唯有阔佬才住得起!倘使她知道杜月笙住的是黄老板的房子,还不知会生出啥是非来。
这是1915年,自打8岁便没有了家的孤小人杜月笙,结婚成家了。
婚后,杜月笙与沈月英十分恩爱,家务事外有焦文彬当账房,内有沈老太太操持,还有个男孩华生当差跑腿,杜月笙便一门心思放在了公事上。沈老太太一直担心杜月笙根基浅,底子差,不曾想女婿本事蛮大,闺女又是正房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一年后,沈月英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杜维藩。小维藩生得头角峥嵘,白白胖胖,头一回抱到黄公馆,桂生姐和黄金荣就喜欢得不得了。
“月笙,恭喜你有了儿子!”桂生姐笑吟吟地说,“你们结婚是老板做的媒,把这个孩子过继给我们,好不好?”
“好,好,当然好!”杜月笙一口答应。要知道多少人想和黄老板攀亲都攀不上呢!
黄金荣收小维藩做了干儿子,两位亲家从此便以兄弟相称,杜月笙改口喊黄老板为“金荣哥”,也公开称老板娘为“桂生姐”了。而进黄公馆比杜月笙早的金廷荪、顾掌生、马祥生等人,仍还在口口声声地喊黄金荣为“爷叔”,喊桂生姐为“娘娘”。
黄、杜成为了亲家,来往一日比一日密切,沈月英常常抱着杜维藩去看他的寄娘,两亲家母如同胞姊妹一样亲热,私房话常常说起来没完。倒是杜月笙,极少再有机会单独接近桂生姐了。
四、拉起一支队伍
正当法租界三大赌台生意红火,财源滚滚的时候,黄金荣的抢土生意却遇到了障碍。这个障碍源于公共租界的“大八股党”。
原本,鸦片烟由远洋轮运至吴淞口,为避开从吴淞口到租界码头一带的关卡,就在吴淞口卸货,将鸦片装进麻袋,等到晚上黄浦江涨潮时,再将装满烟土的麻袋推进水里。这些装着烟土的麻袋浮在水面上,被涨潮的江水一只只推送到岸边。然后,接货的人用舢板小船捞取货物,或者预先等候在岸边,用竹竿挠钩将麻袋拖上岸来。
抢土的流氓如法炮制,先驾着舢板躲在暗处,见烟土麻袋浮到身边,立刻用挠钩钩过来,拖上岸装进车里就跑。这种劫土方式,江湖上叫“挠钩”。
烟商接货后,一般都在十六铺附近的新开河一带库房入栈。这是英、法、华三界接壤地段,各巡捕房都不相干,极便于隐蔽。
为了掩人耳目,烟商先把鸦片分装在煤油箱里,然后才运进库房入栈。抢土的流氓则事先布下眼线,等煤油箱进栈,便公开驾着马车进入土栈,车里藏着大木头箱子,乘人不备迅速将木箱套在煤油箱上,搬上马车堂而皇之地开出客栈。这种劫土方式,江湖上叫“套箱”。
也有流氓单独出动,拦路抢劫单身烟客的,江湖称为“硬爬”。
黄公馆抢土,既有在码头上的挠钩,也有在货栈的套箱,但更多的时候,是在烟土批发运送过程中抢劫。
“大八股党”是以公共租界为根据地的流氓团伙,以公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杏山等八人为头目。这帮人从抢土、硬吃开始,渐渐地由抢土改为“护土”——与土商达成协议,收取巨额保护费,保护烟土的运输安全。随着势力的扩大,“大八股党”打入上海的两大缉私机关:水警营与缉私营,甚至担任了这两个“肥”营的营长之职,彻底控制了这两个缉私机构。
如此一来,官盗合一,“大八股党”化暗为明,公然以缉私部门的枪杆子为保护,烟土一到吴淞口外,便一路畅通地运到了英租界。黄老板的手下以及其他流氓团伙再想抢土,便没有往昔那么容易了。
黄老板问计于杜月笙,杜月笙的应对之策,便是搜罗亡命之徒,组织一支精干队伍,躲在暗处,与“大八股党”对抗。桂生姐当即表示赞同,黄老板却不免担忧:
“亡命之徒白相地界遍地都是,可要找几个有真本事又忠心肯卖命的不那么容易。”
“话虽如此,却也不妨一试。”杜月笙心里有底,自信在江湖上拉起一帮死党不生问题。
黄老板见无更好办法,只好答应。
招兵买马,组建一支精干队伍,这对杜月笙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出道几年,杜月笙虽然有了一大帮铁杆弟兄,但真正能成为左膀右臂的似乎没有几人。这次,他要趁机拉起一支属于自己的“精干队伍”!
不久,一支由八人组成的精干队伍宣告组成,杜月笙将这支队伍拉到上海豫园大假山的望江亭上,九人齐刷刷站在亭子里,凭栏远眺吴淞口。
“我们就是要从那里开始,把沈老大切断的财路接起来!”站在正中的杜月笙说。
两旁左右的八个人,一个个面容严肃,斗志昂扬。
这八人中,第一位是杜月笙的老朋友,花园阿根顾嘉棠。他方头大耳,个子不高,却有着霹雳火、猛张飞的个性,是“男儿由来轻七尺”一型的侠义人物。
第二位是大名鼎鼎的芮庆荣。芮庆荣祖上世居上海曹家渡,以打铁为生,自幼练就一身过硬功夫,膀阔腰圆,以膂力过人而闻名于上海滩。脾气急躁,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拼命三郎之风。
第三位是“花旗阿柄”叶焯山。“阿柄”是他的小名,“花旗”在上海人心目中意指美国,因为美国的星条旗看来似乎花纹很多。叶绰山曾在美国领事馆开过汽车,因此得名“花旗阿柄”。叶焯山的绝活是枪法准,在任何一个房间里,无论何时何人向天花板抛一枚铜板,无论他本人隔着羊毛围巾、大衣皮领还是西服绑紧,都能迅速从胁下抽出手枪,一弹击中到达最高点未来得及坠落的铜板。
第四位是球童出身的高鑫宝,他个子高,骨头硬,在网球场上给外国人捡球,训练出一口无师自通的英语,和眼疾手快反应敏捷的本事。论头脑灵活和随机应变,在此八人中无第二人可比。
这四人便是日后闻名于上海滩的“小八股党”中的“四大金刚”。
另外四位是杨启棠、黄家丰、姚志生、侯泉根,都是卖气力的工人出身。平时见多了江湖中人的奢侈和阔绰,巴不得有个一试身手的机会。尽管他们不在白相地界,但杜月笙在江湖上的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在他们的心目中,杜月笙早已是“大亨”了,如今能和“亨”字号人物称兄道弟,简直就是一个筋斗跌到青云里了。
回过身,厅柱上已经挂好“刘关张桃园结义”的锦绣挂幅,石桌上摆好猪头三牲,两侧燃起一对蜡烛,三支线香。九个人排成两行,跟在杜月笙两旁和身后,面向“刘关张桃园结义”锦绣作揖,下跪,起誓:
“关帝神明在上,我等九人,义结金兰,共闯码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异心,天打雷轰……”
起誓之后,仆人送上一坛酒。杜月笙倒满一只大海碗,抽出匕首,朝左手食指一划,鲜血滴入碗中。其他人依次效法。然后,杜月笙端起大海碗,猛地喝下一大口,将海碗递给顾嘉棠。顾嘉棠喝过后依次下传。
——这就是杜月笙和他的八个把兄弟,后来威震上海滩的“小八股党”。
于是,1918年的冬天,杜月笙有了自己的铁杆核心队伍——“小八股党”。
杜月笙对朋友历来真诚,和顾嘉棠这八人相处,更是亲亲热热,不分彼此,食则同席,出则同行,使这八人无不心悦诚服,死心塌地,八个人一条心——跟牢杜月笙,出生入死,流血拼命。
接下来便是严格的训练,制定严密的行动方案,头一回出手,便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那天深夜,吴淞口外升起两颗信号弹,两道白光划开黑暗的夜空。这边岸上,顷刻间人影憧憧,迅速沿江岸拉开战线。与此同时,江面上的小船舢板立即列队驶向吴淞口。
——这是“大八股党”在为潮州帮土商接驳。
小船舢板载货后列队返回,最后一只船没有装货,船上是专门负责巡视江面动静的军警。不料,就在几个人四处张望、巡视的时候,小船无声无息地翻了,几个人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沉入江中。
与此同时,后面的一只舢板悄悄离开了队列。当舢板上的人发觉后,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便已人仰船翻……
风声、水声,在江面上汇成震耳欲聋的和旋。一切的声音,全部被淹没在这声势浩大的和旋之中了……
一只只装满烟土的麻袋浮上江面,旋即被拖上一只小船。转眼之间,小船箭一般地驶向岸边。
旗开得胜,一船烟土,价值几万银洋,“小八股党”个个欢呼雀跃。
通过这次“抢土”,杜月笙看出“大八股党”在护送烟土过程中的种种漏洞,这更激发了他放手大干的决心。从此,趁月黑风高,或雨雪载途,“小八股党”适时出击,来无影,去无踪。由于每次布置周密,出手方式不同,令“大八股党”无从防范。
“小八股党”的“大手笔”,已不同于黄公馆的早前抢土,抢来的烟土黄公馆已无处存放,杜月笙看好一个囤积烟土的好地方——位于三马路的潮州会馆,会馆后面殡房里有一排排备用的空棺材。杜月笙买通会馆的管事人。每当抢了土,便运来放进空棺材里。然后再化整为零,等候时机卖出。
但会馆里的空棺材有限,抢来的烟土很快就没地方放了。与此同时,法租界的几家土行原是向英租界土商进货的,但在“大八股党”保护下的土商任意操纵价格,令他们十分不满,如今听说杜月笙手里有土,便派出代表同杜月笙交涉,希望能从他这里进货。
面对这种情况,杜月笙忽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正是这个想法,使他的烟土生意更上一层楼,也为他的发迹、崛起架起了天梯。
五、组建一爿公司
杜月笙的想法是开一爿土行,但他知道,黄老板碍于身份,不会答应公开卖“土”,于是避开黄老板,找桂生姐商量。
“需要多少投资?”听完杜月笙的想法,桂生姐问。
“要买幢房子,装修装修,再预备些办货的本钱,两三万。”
“好。”桂生姐表示赞同,又说,“哪些人入伙,各人负担多少股本?”
“不管老板晓不晓得,都要算一股。”杜月笙试探地说,“桂生姐你一股,我一股,金三哥一股。每股5000,一总两万股本。”
“我跟老板只算一股。”桂生姐干脆地说,“你一股,金廷荪一股。每股出一万,一共三万块钱。”
三万块钱自然比两万运作起来要宽裕,但杜月笙却皱了皱眉。
“知我者莫过于桂生姐也。”这是杜月笙偶然醉酒后对他的结发之妻沈月英吐露的心声,由此引来沈月英醋意大发。但这确实是杜月笙的肺腑之言。
杜月笙一皱眉,桂生姐心里立刻了如明镜。她打开保险箱,取出两万块钱的钱庄庄票,交到杜月笙的手上。
“你现在不是孤小人一个了,娶妻生子,肩上就担了责任。给朋友花钱,不能花脱了底。”
这一刻,杜月笙觉得,桂生姐更像慈母,像姐姐,言语间透着的那种亲情,已经远远超过了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
杜月笙收起两万元庄票,离开黄公馆去找金廷荪。
在黄公馆,杜月笙和金廷荪是走得最近的弟兄。同是黄老板和桂生姐的心腹大员,两人一文一武,在黄公馆的诸项事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金廷荪是浙江宁波人,绰号“金阿三”,属于“通”字辈,但由于两人私交甚好,杜月笙从不称他“爷叔”,终其一生都是喊他“金三哥”。金廷荪精于盘算,善摸行情,是黄公馆唯一的“理财家”。所以说到合伙开公司,杜月笙和桂生姐都想到了他。
这会儿金廷荪正在混堂里“水包皮”。他听杜月笙如此这般一说,立马答应下来。两人在洋盆间隔着张茶几,就开始商讨公司章程等诸项事宜,最后商定公司名字为“三鑫”。
三鑫公司由杜月笙任董事长,金廷荪任总经理。最初设在法租界自来火街宝成里二号,写字间和仓库连在一起。由于一开张便生意红火,黄老板不久便听到了风声。黄老板历来珍惜羽毛,又一贯处事谨慎,因此烟赌两档生意从来不敢公开出面。如今见这一爿公司已经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自然乐得分肥,随即做起了三鑫公司的幕后董事长。
三鑫公司包揽了法租界烟土的全部零售与批发,业务做得红红火火。但和公共租界相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当时财力最雄厚的潮州帮大烟土行,郭煜记、郑洽记、李伟记,以及本帮人士所设的广茂和等,都开设在公共租界棋盘街麦家园一带,属于“大八股党”的势力范围。三鑫公司想拓展营业,一时难以冲过“大八股党”把定的那道关口。
恰在此时——刚刚进入1919年,国际社会发起万国禁烟会上海部成立大会,成立大会将在公共租界召开。消息传来,杜月笙为之一振——
在公共租界召开禁烟会,那些财力雄厚的烟土行岂能坐以待毙?要想继续发财,只有一条路:迁居法租界。
然而,正当杜月笙考虑着怎样从“大八股党”手里,接过英租界那一大批土商的保护权时,北洋军阀政府的一道禁烟令便颁布下来。接着,北洋政府总统徐世昌派出的禁烟专员张一鹏,于1月上旬抵达上海。
张一鹏一到上海,就被租界、华界的头头脑脑包围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大八股党”的头目沈杏山。无休止的宴请,没完没了的奉承,当然,还有塞不完的铜钿。
几天过去了,张一鹏除了吃了一肚子的好杂碎,禁烟的事毫无进展,每当他打听鸦片走私、贩运、贩卖等一系列情况时,那帮人便三缄其口,这让他憋了一肚子的无名火无处发泄。
这时候他突然发现,围着他转的这些人里竟然没有法租界的人!正当张一鹏为此感到疑惑的时候,一张印制精美的请柬,送到了张一鹏的面前。
与其他讨好张一鹏的人不同,杜月笙宴请张一鹏,选在了一品香旅社的一个高级套房里。一品香旅馆是建于清道光年间的一家老式旅馆,叫堂差的牌子响,都是一水的秀丽婀娜的江南美女,从而使一品香在花界颇有声誉。
事先杜月笙已经打听到这位钦差大人的嗜好——不亲烟赌,好美人。于是投其所好,选在了一品香。
张一鹏应邀赴宴,一进高级套房,见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人,不觉略略一惊。这个看上去30岁左右的瘦高个年轻人,想必就是杜月笙了。他原以为黄老板会带着一帮心腹大员在此恭候呢!
杜月笙起身迎上,寒暄时,早有江南秀女服侍张一鹏脱掉大衣,引领到沙发前落座。
张一鹏见识过这家旅馆进进出出的江南秀女,立刻明白杜月笙的用意。看着坐在对面这个沉着冷静、谈笑自如、恭敬而又不失身份的年轻人,张一鹏心想:杜月笙果然非同一般!既然是两个人的宴会,这里面必定大有文章。
果然,酒菜上齐之后,两人边吃边聊,杜月笙开门见山:
“恕杜某直言,张专员赴沪禁烟,怕是不会一帆风顺吧?”
“是的。”杜月笙的一句话勾起了张一鹏的烦心事,“不怕杜先生笑话,敝人到沪数日,还不曾见到鸦片烟的影子。请问杜先生有何见教?”
“在上海做烟土生意的,但凡没点实力,没点靠山,怕是一天都混不下去。专员找来了解情况的那些人,恐怕对烟土多少都有染指。所以……”
张一鹏默默听着,不明白杜月笙此话什么意思。杜月笙未必没有发过烟土之财,特别那个响当当的三鑫公司,他对此还是有所耳闻的。岂料,杜月笙就像晓得张一鹏脑瓜里转的什么念头一样,话锋一转,朗声说:
“不错,我杜某人也发过烟土之财。当着明人不说假话,专员此次执行公务,绝不愿空手而归。我可以交100箱大土给专员处置。”
杜月笙的直截了当,让张一鹏又一次深感意外。
“租界烟土行多得很,杜某人做得绝不是最大的。和公共租界的土行相比,杜某人的三鑫公司实在是九牛一毛。”
看似无意中,杜月笙点出了公共租界的土行,而公共租界土行的保护神沈杏山,也就顺理成章地快要被抛出了。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或许对专员此行有所帮助。”杜月笙说着,递上了他和金廷荪商议之后,又请黄老板过目圈定的一张单子。
张一鹏看着这张单子,不得不对杜月笙暗暗佩服。正如杜月笙所说,“在上海做烟土生意的,但凡没点实力,没点靠山,怕是一天都混不下去。”这些土行的靠山自然有大有小,有他管得了的,也有他管不了的。杜月笙的精明就在于,他所列出的名单,都是他这个小专员管得了的。对于那些势力通天的大土行,那些碰一下便会惹一身麻烦的买卖,杜月笙都巧妙地略掉了。
当然,张一鹏一眼就看出,这张单子里,没有一家是与三鑫公司有关系的公司。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
还有一点,张一鹏端详很久才发现的,被列入名单的,大多数是公共租界的土行,而在保护人的条目下,公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杏山的大名赫然醒目,屡屡出现。
“万国禁烟会就要在英租界召开,就算作秀,也是事半功倍,功德圆满。”
杜月笙不愧精明,他所点的句句在理,这何尝不是他张一鹏想要的结果!
“好!只是这个秀,总要有人去做个铺垫。”张一鹏望着杜月笙说。
“这不难,只要专员信得过我,我会请黄金荣探长出面,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听到杜月笙这个话,张一鹏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好几天摸不着头绪的事体,如今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一切商定,杜月笙该退场了,重金请下的数名江南美女适时推开门,款款走进来。杜月笙起身告辞,随手带上了房门。
之后,黄老板亲自出马,带领他的几员虎将面会沈杏山,迫使其放弃了对公共租界土商的保护权。
几天后,在万国禁烟会议上,张一鹏宣布了对上海烟土贩卖情况的调查与查禁结果,并特别指出,公共租界巡捕房探目沈杏山,利用职务之便,在公共租界大肆保护烟土运输、倒运贩卖烟土,要求公共租界工部局尽快做出调查处理,给国际社会以及中国社会各界做出明确答复。同时,张一鹏又宣布了他所调查的公共租界的土行名单。名单所列均为沈杏山放弃保护权后由公共租界迁往法租界的那些土行。
张一鹏在杜月笙的帮助下,可谓功德圆满,载誉而归。
沈杏山从此退出了烟土生意的竞争之列,“大八股党”彻底被“小八股党”吃掉,三鑫公司独揽了上海滩土行的保护权,经营状况突飞猛进。
但是,在他们面前,还有一道瓶颈无法突破。
自吴淞口到龙华而入租界,这条长长的烟土入港必经之路,是淞沪护军使衙门的天下,这个关节打不通,运输方面说不定还要走“水里抛、顺江流”的老路。那样的话,抢土事件会卷土重来,不但对土商不好交代,更会使到手财香大打折扣。就在杜月笙琢磨如何打通淞沪护军使关节的时候,一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张啸林。
张啸林是浙江慈溪人,杜月笙在十六铺码头上替黄老板收取码头钱时,曾与张啸林合作保护一批锡箔船商,后来张啸林因得罪稽征吏“金狮狗”离开上海,此次重返上海,特意前来拜会杜月笙。
杜月笙晓得张啸林在浙江武备学堂的同学如今已成气候,而当时上海属于浙江军阀的势力范围,于是,杜月笙游说黄老板,促使张啸林加盟三鑫公司,很快打通淞沪护军使衙门的关节,使帮会、租界、军阀,结成了三位一体的鸦片走私联盟,瓶颈突破,局面豁然开朗,三鑫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
此时,公共租界各大土行已全都搬到法租界。而三鑫公司比“大八股党”更进一步,成为一个无所不能的“鸦片保险公司”。一方面,它是一个专门从事鸦片包运的机构,即保护土商的鸦片运输安全,按价抽取保护费。当然,如果鸦片被抢,三鑫公司也会照价赔偿。同时,它又是一个包销的大土行。凡是运销上海租界和华界的鸦片,都得有三鑫公司在鸦片烟土上盖戳才能入市。各鸦片烟馆售卖的鸦片,也只能从三鑫公司进货。因此,三鑫公司几乎把整个上海滩的烟土纳入了它的掌控之中,操纵控制着烟土的进出与价格的涨落,成为了上海滩烟土走私名副其实的龙头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