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吾尔人的“割礼”习俗,在民间诞生礼仪系列中是颇具文化意蕴的一项重要礼仪。人们按照习惯借用阿拉伯语的译音称“割礼”为“海特乃托依”,从其宗教意义上也称为“孙耐特托依”。“孙耐特”也为阿拉伯语的译音,特指穆斯林必须仿效的“圣行”;“托依”是维吾尔语的译音,意为“喜事”。“语言的词证多多少少忠实地反映出它所服务的文化”。美国语言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中译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196页。“割礼”习俗随着伊斯兰文化传入新疆已有千年的历史。
割礼习俗原为阿拉伯半岛古代居民的成丁仪式。犹太人的祖先亚伯拉罕犹太人古称希伯来人。维吾尔人按阿拉伯语的译音称亚伯拉罕为“易布拉伊姆”。规定男孩出生后第八天受割礼,即用石刀割损其阴茎包皮,作为神即耶和华与人即亚伯拉罕缔约的象征。“犹太人割礼之俗究竟缘何而起,仍待查考。它显然是极为古老的成年仪式的遗存。一些学者认为,在阿拉伯诸闪米特族部落(包括犹太人)中,此俗亘古有之。另一些学者则认为:此俗为犹太人袭自埃及人。远古时期,埃及人以及非洲许多民族亦有此俗”。前苏联宗教学家谢·亚·托卡列夫:《世界各民族历史上的宗教》中译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391页。伊斯兰教沿袭这一古老习俗,把它作为一种入教时必须履行的仪式。特别是伊斯兰帝国东征武力传教时,把割礼作为一项严格的定制来实施,对于皈顺者均施行割礼,不论老幼,否则就砍脑袋。在新疆和田地区民间说唱艺人讲唱的“圣战”传说故事中,至今还有“要么割,要么砍头”的说法。对此《古兰经》虽无严格具体的规定,但作为教民内部的认同标志之一,千百年来流行于民间,成为宗教结构秩序的形象体现和本教信徒与信仰其他神者的重要区别。
今日之世界,凡信奉伊斯兰教的各民族,虽然把是否施行过割礼作为穆斯林的凭证或标志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但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穆斯林在施行割礼的具体做法上并不尽相同。我国新疆地区维吾尔人(包括信仰伊斯兰教的各民族教徒)的割礼只限于七岁至十二岁的男性儿童,女孩儿六七岁时只扎耳眼。割礼手术一般是把长于阴茎龟头的包皮完全割去。因此,在举行割礼的年龄上,人们偏重于稍大一点即接近十二岁时进行,认为这样孩子懂点事,能够主动配合割礼手术。
割礼手术的过程在民间约定俗成,历代相传的作法是:凡是要给儿子施行割礼手术的父母按照传统讲究首先必须准备足够的鸡蛋,然后尽可能选择一个礼拜五即“主麻”这个吉日,请一位以此为职业的阿訇波斯语的译音,原意为“教师”。在维吾尔民间是伊斯兰教宗教职业者的通称,也用作对一般人的尊称。专以割礼手术为职业的人民间称作“阿卜达勒”,含有“乞丐”的贬义,所以,当面决不以此为称,而叫做“阿訇”。到家里即可,手术“器械”和操作程序也极为简单、古朴,然而很科学。所谓手术“器械”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当地铁匠用好钢打制而成的,被人们称作“吾斯土拉”的折叠式木柄小刀。刀面略宽于一般常用小刀,约两厘米左右,刀头儿是个横刀面,没有尖;折叠时刀刃藏在精巧的木柄上的浅槽里,携带时既安全又方便,但却非常锋利,维吾尔人专用这种刀来剃头刮须,也用之于剃体毛。另一样,就是劈成两瓣、并用刀刮得很光滑的芦苇秆。所谓“操作程序”,是施行手术的阿訇先用两个手指将男孩的阴茎包皮轻轻地揉搓一阵,如果包皮与龟头尚有粘连,就用那芦苇片儿在包皮与龟头之间划拉一圈,使其剥离开,据说,阿訇揉搓阴茎头上的包皮有两个用意,一是麻痹孩子,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不至于太紧张;二是把那里的血液挤走,以免手术时流血过多。然后,用那两片芦苇秆将包皮居高临下地夹住。芦苇秆的上端靠里,下端朝外,略呈斜面,将要割去的包皮突出在两片芦苇之上。这时阿訇左手捏好芦苇,右手拿起在火上经过烘烤消毒过的“吾斯土拉”刀,口中念念有词:“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等,往刀体上吹一口气,顺着芦苇秆的斜面,准确而迅速地一刀削去,随即将事先烧好的棉花灰粘在那渗血的伤口上。同时,作为助手的父亲或兄长赶忙把早已剥掉了皮壳的煮鸡蛋塞进孩子因疼痛而龇咧开的嘴中,吃下一个再接一个。这在客观上起到了分散孩子的注意力、减轻疼痛感,以免孩子使劲哭喊的镇静作用,有利于止血。手术后,孩子卧床休息一个礼拜左右就能痊愈,很少听说割礼手术后引起感染或其他的意外情况。
举行割礼的时间,一般为凉爽的金秋或转暖的新春季节,过去在春天举行割礼的较普遍。在和田、喀什等南疆地区,人们往往把杏花的盛开作为举行割礼手术的最佳时机。在秋天举行割礼的按传统讲究都在九月。但现在由于绝大多数儿童都要上学,所以赶在开学前的八月中旬举行割礼的逐渐多起来。过去,也就是在传统的割礼习俗中,谁家举行割礼并不大声张,从来也不去专门宴请客人,只是做一顿力所能及的好饭,全家人与施行割礼手术的阿訇共餐,就算割礼完毕。一些亲朋好友闻讯而带若干鸡蛋或一碗可口的饭食来探视一下,也足以表达庆贺的心意和美好的祝愿。现在其隆重程度决不亚于婚礼。
虽然同是维吾尔人,同是“割礼”习俗,但由于地区的不同,往往在大同之中存在着“小异”,说起来也非常有趣。如伊犁地区举行割礼时,宴请宾客的请帖都要由受割礼的孩子亲自骑着马去送,具有明显游牧民族草原文化的特征。这天早晨,受割礼的孩子洁衣盛装,骑一匹马,最好是一岁的马驹,由—位同伴或稍大一点的孩子牵着马走在前面,挨家挨户,一一送到亲朋好友的家里。接到请帖的家庭按照传统规矩,给孩子骑着的马的鬃毛上系块新手帕,或给孩子的衣服上别块儿布条儿,表示收到请柬的喜悦之情。这似乎又像一种“回执”的特殊形式,以便使举行割礼的家主掌握来客的总数。又如在阿图什地区,通常在举行割礼手术的第二天宴请亲朋好友等宾客。这一天让手术后的孩子躺在通往客厅的外屋或门口檐下的床上,床头挂着孩子的书包,以便来赴宴的男宾一进门就将准备好的现金塞进书包里。现金的数额不限,少则几毛,多至十元左右,根据个人与这家人关系的密切程度和经济状况而定。真正的贺礼,在维吾尔人礼尚往来的传统习俗中一般情况下都由女宾前来赴宴时随身带来赠送。维吾尔人请客的礼俗是男宾在前,女宾在后,分两批,时间上往往错开两个小时。主人的安排如果是同一个时间,那必定也是男女分别进两个客厅。在民间的几乎所有人生礼俗中是极力避免男女混杂的。割礼手术时割去的包皮多长才最标准,各地的主张也不尽相同。有的说不论多少,只要割掉一点就算数;有的主张割去的包皮应该够小拇指头绕一圈;有的则认为长则多割一点,短则少割一点。
割去多余的包皮,是已被现代医学所肯定,生理卫生所必须的良俗,值得提倡。但以此为习尚的人们是怎样理解它的实际意义,或者说割礼习俗的功利性民俗意愿是什么呢?让我们还是看一看、听一听他们以自己特有的表达方式——幽默,形象但又较为含蓄的答复吧!一位须眉皆白的维吾尔老人一边拉长袖口缩回拳头,一边以喜眉笑眼的神秘表情反问道:“你看,这样干活儿利索呢?”他又挽起衣袖伸出攥紧的拳头,“还是这样干活儿利索呢?”在维吾尔民间,把繁衍后代的生殖能力即性功能看得很重要,这是很普遍的一个文化心理。以上的“回答”仅是一个坦诚的表白。而对割礼最初的宗教性意义,除了神职人员以外,可以说绝大多数穆斯林并不是十分清楚的,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特别放在心上的。
割下来的包皮如何处置?这方面有什么特别的讲究?这是在割礼习俗中一般不易被人注意观察到的一个小小细节。幸而笔者在“田野作业”中留心到了。原来,阿訇把包皮割下来后,连同那当夹子用的芦苇秆郑重其事地插在外面门楣左上方的墙上,并随口说出含有“咒语”性质的一句话:“让机灵的春燕叼去吧!”个别也有用纸或布包起来高高塞进墙洞里的。但无论如何查询不到随便乱丢的一例事实。莎车等地还把割下来的包皮专埋在果树下面。笔者认为,这种讲究所蕴含的文化心理和价值取向都是共同的。春燕和果树,在人们的信仰意识里是繁殖能力的象征。而生殖器官的一部分与这种象征物人为的象征性接触,就能对受割礼的孩子通过神秘的“传导”作用产生影响,使其将来儿孙满堂,人丁兴旺。这既透露了维吾尔先民女性崇拜、男性崇拜的历史信息,与新疆岩画等考古资料所反映的有关内容相互印证,又包容了人们基于巫术信仰、动植物崇拜的文化联想和对美好人生原始的追求。这种民俗意愿与文化心理,在割礼习俗中表现得很突出。如把举行割礼的最佳时机选择为春秋季节的事实,似乎表明人们从实际生活经验中认识到天气凉爽一些,伤口就愈合得快一点。这一点虽不能完全否认,但笔者认为这只是一种自然的适应和无意识的选择。其实,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春花”和“秋实”同样是“繁殖力”的象征。祝福求吉的价值取向仍是这一讲究的核心。
对于施行割礼手术后的孩子,为什么要给大量的煮鸡蛋吃?来探视的亲朋好友为什么总要把鸡蛋作为贺礼必不可缺的一项内容?其实,人们真正用意还不在于前面提到过的“客观作用”方面,而在于古老的相似型和接触型的“交感”巫术信仰为基础的功利性民俗意愿。按照传统观念人们相信在实施割礼手术时吃鸡蛋,就能达到“同能致同”——蛋能补“蛋”即睾丸的目的。睾丸与人的生殖能力密切相关,所以这种时候,鸡蛋对人的“蛋”具有神奇的功效,是那男孩将来成为强壮男子汉必不可缺的滋补品。蛋和睾丸不仅外形十分相似,而且在俗语中同是“卵”的概念,都与生殖密切相关。事物的这种外形相似性和内在的关联性,对于形象类比能力很强的古代人来说很容易引起联想,成为原始思维方式逻辑推理的主要依据。维吾尔人联想蛋能补“蛋”这种无形心理文化现象在割礼习俗中的有形表现,同各民族中(包括维吾尔)肝补肝、心补心、核桃补脑、豆子补肾等等的民俗一样,均属“万物有灵论”居于统治地位的那个特定历史时代的“遗留物”蛋与“蛋”的相似性所引起的联想。不仅表现在维吾尔人的行为习俗方面,而且还表现在为其传统文化服务的语言表达习惯上。在维吾尔语里蛋即“图胡木”,常常是睾丸形象的比喻,甚至是代名词。下面这则维吾尔巧女类故事《机智的寡妇》就是一个力证。故事中的主人公玛伊斯罕是死了丈夫的一个少妇,美貌、聪明、能干。求婚者中有一位名叫柯尤木的,三天两头来找她纠缠,恳请她答应成婚的要求,使她心烦。因为玛伊斯罕对他没有丝毫的好感,认为他愚蠢、狭隘、虚伪又懒散。这一天柯尤木又带他的几位朋友登门拜访,旧调重弹。玛伊斯罕摊开餐巾,摆出食品,招待他们时,还特意煮了八个鸡蛋。玛伊斯罕为他们斟上茶,然后自己也坐下来风趣地说:“尊贵的客人们,你们是五位,加上我,我们是六人。这里有八个蛋,请你们平均分配。惟一的条件是蛋不能破。如果你们分配得合理,我就答应你们的要求,与柯尤木结婚。否则,就等于我拒绝了你们,今后我再也不愿意听你们提这婚事。”一人一个多两个,一人两个又少四个,怎能做列分配合理呢?这些人面面相觑,都摇摇头,表示无法做到。柯尤木对玛伊斯罕说:“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心服,保证不再来。”女主人说:“男子汉说话算话?请诸位作证。”然后,在他们每人面前放了一枚蛋,在自己面前却放了三枚。求婚者说:“这不合理!”女主人说:“加上你们本身的蛋。不也是三个吗?你们说合理不合理呢?”求婚者和他的朋友们立刻心照,只好低下头起身。
维吾尔民间的割礼习俗随着历史的演进,社会的发展,各种文化因素的不断附会渗透,使它最初单纯的宗教性意义日趋淡化,功利性的世俗目的和民族性色彩日益浓艳,变成了一定程度上反映民族共同心理、思维特征和精神面貌的蕴含丰富的文化复合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