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家乡,想母亲,想羊肉泡。
幼时家居西安,看易俗社、三意社的戏,吃老童家、老孙家的羊肉泡馍。“双十二事变”后回礼泉,只好自己拉胡胡唱戏,由母亲自制羊肉泡了。以后出门,母亲总要给煮上一顿(礼泉那时叫“羊肉煮馍”),上路再揣上几个熟鸡蛋。
年到北京后,只好忍着。数月,闻说新街口的“西安食堂”开张,一日,我参观完“日本商品展览会”,边走边想,“太阳旗太刺激了”。只见西安食堂里顾客一阵慌张、兴奋。掌柜的是陕西人,说毛主席吃羊肉泡来了,刚走,“哎呀,把我吓得……”他说毛主席也是看“日本商品展览”路过下马。“我没敢叫他掰馍,发动大家把手洗得净净的,大伙齐掰。毛主席还说好吃。这不刚走!”毛主席在陕北十三年,他今天特意到此,不仅仅为了一顿午餐。
这顿吃得非常满意。
我成了那里的常客。但是三年困难后,食堂易主,门面几改,西安娃一个也不剩,越来越走味。一次,我勉强拨(bào)完这名实难符的、不过味精泡饼之后,憋不住火,讨来意见簿,竟写下这样的话:“质量太差,替西安丢人!”还署明姓名地址电话,像个大丈夫的样子。关中愣娃么!
从此以后,我不去“西安食堂”了,数月后又神使鬼差地去了。再生气,再发誓不去,又忍不住去了,又生气。以后真的“拜拜”了。
年复一年,不料礼泉的羊肉泡出了名,粉碎“四人帮”后我回家看父亲,同哥哥三人到马家兄弟店子品尝一番,煞是好吃(可惜没有芫荽)。回到北京我大肆宣传,眉飞色舞,不无夸张炫耀。
你看它又荤又素,又软又硬,又干又汤,又酸又辣,又俗又雅,又贱又贵,又有嚼头又好嚼,油而不腻,不管年老年少有牙的没牙的一概食如甘饴,吃一顿饱一天,这是陕西特有的传统饮食,是陕西人天生的爱好,它自小滋润着我的艺术审美胃口。
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活灵活现,眉飞色舞,口水直流,外省人无动于衷。“不就是把馍泡进汤里吗?”哪里是把“馍”“泡”进汤里!
年秋,我和王蒙、崔道怡、董得理从延安返回西安,大概是高陵地面,在路旁右手一家简陋的泡馍馆坐定。我从掰馍开始,说到此种吃法的乐趣;又从好吃,说到周天子如何用“羊羹”大宴宾客。据说“羊羹”就是羊肉泡,天知道!听我大吹一通后,大家开吃,津津有味,名不虚传;不料老崔净碗之际,发现碗底有个似肉非肉的东西,大家一看,原来是只蛐蛐,大煞风景,众大笑。此事过后约两年,我写了篇《话说羊肉泡》在《西安晚报》发表。次年3月,我和周明、肖德生也是从延安返回西安,也是在高陵地面一家吃泡馍。见我们自北京来,一看客近前搭话,说“这里泡馍对着哩,你们北京人写文章说吃出个蛐蛐!”周明大笑不止,拉我上前,指着说:“就是这狗日的写的,太巧了!”
今年3月,我回西安开会,李敬寅请我专吃泡馍,说一吃就知道了。果然不错,余香满口,过了个馋瘾。室内布置奇特,伊斯兰味十足。索墨,我题写“西安一绝”四字。原来这是重开门面、恢复传统的老字号“老孙家”,地处东大街热闹处,我像又回到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