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肉,四川俗称“打牙祭”,源有数说,主要有三:一说旧时厨师供的祖师是易牙。每逢初一、十五,要用肉向易牙祈祷,称为“祷牙祭”,后来讹传为“打牙祭”。又说,旧时祭神、祭祖,第二天衙门供事人员可以分吃祭肉,故称“牙(衙)祭肉”。第三种说法是,古时军营中的一种制度,每月初二、十六杀牲以祭牙旗,而后食之。以后每逢月初、月中食肉一次,称做“打牙祭”,作为吃肉的习俗用语,便在民间流播开来。
考稽史实,以后一说较为可信。《张衡赋》:“牙旗缤纷。”“牙旗”即军帐前所立之大旗,因旗上饰牙之故。所饰之牙有象牙;有其他猛兽之牙,亦即平常所谓“爪牙”之“牙”,《封氏闻见记》:“诗曰‘祈父予王之爪牙’,祈父司马掌武备,像猛兽,以爪牙为卫,故军前大旗,谓之牙旗。”具体到如何饰牙,有人释曰:军伍中两边剪裁如牙齿的旗叫“牙旗”。牙旗在军旅中地位神圣:战士出征前听取号令,要集中到牙旗底下来;部队行军时,牙旗即作为前导;扎营后,主帅或主将的帐前,要树立牙旗以为军门。这个军门汉朝末年开始叫“牙门”。“牙门”的引申义就是军营,《后汉书》:“拔其牙门。”后来就逐渐不限于车营,而移用到更为广泛的宫廷和官署。由于“牙”和“衙”音同,后世又将“牙”讹化为“衙”,于是“牙门”就演变成了“衙门”。所以,官衙祭祀与军旅祭牙旗应有渊源关系,“打牙祭”食俗之源应是祭牙旗。正如古籍所载,祭牙旗来自远古五彩缤纷的崇仰猛兽牙齿的习俗。
中国古代崇牙习俗非常普遍。南京博物院收藏一件罕见的良渚文化神人面兽面纹玉冠饰,其兽阔觜中以小三角表示牙齿,上下两侧外伸两对獠牙十分突出。这种神人兽面纹是良渚人的神,反映其宗教信仰,为良渚人神秘文化的缩影。据专家考证,系当时巫师主持宗教仪式时所戴冠帽上的饰件。玉冠饰这种器物在1986年反山发掘中有四墓出土,位于头骨上方,均四器为一套,以大致相等的间距围成一圈,背面的钻孔可将其缝缀在带羽翎的冠帽上马九喜《神人兽面纹玉冠饰》,《中国文物报》1990.12.27……其形制与用途均与良渚文化同。还有更古老的崇牙习俗。如坐落在湖北省枣阳市鹿头镇北3公里处的雕龙碑原始氏族聚落遗址,有一墓葬陪葬野猪头骨和獠牙17副《雕龙碑原始氏族聚落遗址发掘收获》,《中国文物报》1991.4.14……中国其他方位也不乏其例。1989年秋,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山东临朐西朱封村发掘了两座龙山晚期的墓葬,在M202出土19片牙质片饰《山东朱封遗址发现龙山时期大墓》,《中国文物报》1990.12.25……又如,在山东和苏北的大汶口文化出土了一种獐牙钩形器,下为柄,柄上有拴套的孔,柄上对称地安了四枚獐牙。该器制作精美,雕刻有花纹,但又非实用工具。可能是巫师的法具宋兆麟:《巫与巫术》四川民族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3页……若与良渚文化和反山文化神人兽面纹中獠牙在宗教仪式里的显耀地位(戴于头上,且突出獠牙)相比,“是巫师的法具”的推断应是肯定的。更让人惊奇的是,上述古代原始崇牙习俗,虽在今天的汉民族已是杳无踪迹,但汉民族周边的少数民族却时见孑遗。在大瑶山的盘瑶刺绣图案里,妇女头巾、围巾、胸襟、裤脚都绣上犬牙边苏胜兴《盘瓠神话对瑶族精神文化的影响》,西南民间文艺研究协调会第二届年会论文……这固然是瑶族崇拜盘瓠心理状态的必然产物,但独独钟情于犬牙不能不是远古崇牙习尚的余风。当今少数民族中不少的人笃信兽牙尤其是猛兽牙能带来平安如意。为了避邪,鄂伦春族在“仙人柱”(帐篷)上挂野猪牙;彝族小孩必佩戴一枚獐牙,内有麝香,据说此物能防蛇咬和避邪。鄂伦春族的挂猪牙,与良渚人,雕龙碑人青睐獠牙互为照应;彝族小孩佩戴避邪法物獐牙与大汶口文化中巫师以獐牙为法具如出一辙。
综上所述,牙,特别是猛兽的獠牙,是古代人们心底的圣物——超越自然而具有某种法力凝聚某种意识的文化物,而且崇牙作为习俗信仰遍及漫长的原始时代。
古代先民为什么崇仰兽牙?古代军旅中为什么以牙为饰?这与先人的文化意识和思维方法相关。
兽猛,原始人归功于其爪牙之利。甲骨文中令人望而生畏的“虎”字,即突出其血盆大口中的钢牙和残害生灵的劲爪康殷《文字源流浅说》,荣宝斋1979年11月版第157页……以“爪牙”代勇猛,算是抓住了猛兽的主要特征。直到今天,谚语“一猪二熊三老虎”仍然流行于西南数省民间。把野猪之凶勇排在头把交椅,让人胆寒的獠牙起着决定作用,这是来自千百代人的直接经验。汉族先民对猛兽牙肃然起敬,因为与其尚武精神正好契合。由于原始思维方式,图腾观念和模仿巫术等支配,于是以牙为饰,尤其喜欢以猛兽牙为饰,乃至后来的饰牙于旗,均在于借此冀求获得牙的灵物效应,既勇猛且克敌致胜。
远古和今天,相隔重重迷雾,但今人的崇牙习俗心态是古人崇拜兽牙习俗合理内核的最好佐证。我国刚解放时尚处于父系氏族社会的苦聪人、鄂伦春人、鄂温克人,将猎获的猛兽爪、牙、角等作为心爱的装饰品,戴在头上,挂在胸前,吊于门口,悬于墙壁。他们目睹爪、牙、角等猛兽的强劲武器,于是想象谁拿它们装饰自己,谁就会获得猛兽的威力,成为优秀的猎手刘城淮《原始人审美趣谈》,《美育》1983年第2期……古代,处于狩猎阶段的汉族祖先崇牙习俗心理有似于此!正因为有这种审美认识。“爪牙”一词才在古代汉语里属褒义,如《诗》:“祈父予王之爪牙”;《国语·越语上》:“夫虽无四方之忧,然谋臣与爪牙之士,不可不养而择也。”《汉书·李广传》:“将军者,国之爪牙也。”以“爪牙”喻武臣为国家栋梁,用其猛勇能捍国之本义。对于爪、牙、角等猛兽利器,只有牙为猛兽共有。因而远古人类多崇仰兽牙。以牙寓勇猛且顶礼膜拜,世界文化亦认同。巴布亚新几内亚东部中央高地与世隔绝的深山密林里,居住着勇敢尚武的高地人。其男孩子一到6岁,就必须进行入社典礼:在鼻孔上穿洞,将野猪牙(或鸟爪)等刺入洞内作装饰品李南左、王荣贝《巴布亚新几内亚高地人的习俗》、载《世界奇风异俗》。乌兹别克人在婴儿摇篮四周挂有祖传的狼牙。
由此可知,我国古代先民尚武因而崇拜猛兽牙齿,后来祭牙旗,亦即牙祭,便是这种崇拜也即尚武文化的民俗观念的形象传承。
崇牙习俗即尚武文化与一定历史阶段的生产力和生活方式同构。蛮荒的古代,生产力十分低下,生活在险恶大自然中的芸芸众生,穴居野处在毒虫猛兽的包围圈中,严峻的环境考验着孱弱的人类,勇敢的人类也大胆地面对环境。或者被“吃”掉,或者制而用之。双向选择尤其是人类强烈生命意识对自然的选择结果生成人类尚武即崇牙习俗。可以说,尚武的精神支柱和崇牙习俗信仰,也是鼓荡人类战胜险恶环境的一页风帆。
当时人类有过崇拜灵物兽牙“获取”力量是极为自然也是极为常见的行为。因为藉灵物而“增”力量在古代是普遍的巫术习尚。
我国步入文明社会后,原原本本以具象兽牙为饰的习俗日见稀少,广泛传承的是以经过艺术变形高度抽象化的“牙”饰为器,以运载相同的尚武文化意识。
牙璋典籍多有记载。《周礼·典瑞》:“牙璋以起军旅,以治兵守。”郑司农曰:“牙璋(按:玉器上隆起的雕刻花纹)以为牙,牙齿兵象,故以牙璋发兵,若今铜虎节。”是指在璋上雕有牙齿的谓之牙璋。因为牙的习俗象征是尚武,这与征战本体意识一致,故用以调兵遣将的虎节雕有隆起的牙齿。唐·杨炯《从军行》:“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即指以牙璋调运军队。
檐牙唐·杜牧《阿房宫赋》:“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勾心斗角。”释者多训“檐牙”为“突起的尖端屋檐犹如牙齿”。又有的称为“吻”——此与“牙”相去不远。但对人间如实照搬的明器,如灵房,民间艺人行业语即直称此为“牙子”,且具象化描绘成象牙等。则“檐牙”不是比喻形容,当是照实直称。其实这并不奇怪,整个人类具象文化中,多半用象征的方式传承意识形态、甚至可以说,没有象征就没有文化。“在中国古代建筑文化和艺术中,有着许多约定的伦理规范,人们在这种情理的‘顿悟’中获得伦理上的审美感受。形象化为观念,再由观念转化为形象语言,一旦理解,妙不可言,从而产生审美情趣沈福熙《建筑艺术文化经纬录》,同济大学出版社1989年5月版,第130页……”“檐牙”正是民族尚武观念在建筑艺术上的形象体现。同时,“檐牙高啄”的阳刚美同盖房曲面的优美融为一体,生成一种超脱腾飞的审美意象,又何尝不含尚武的文化因子!其实,真正确立中国古代文化体制的汉代至今留下许多楼阁式建筑形式的明器,多系挑檐式,这“挑檐”即“檐牙高啄”。
总之,作为尚武观念的艺术寓体牙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起着奇特多维的民族精神劝诫作用。不过,以牙寄寓尚武民族精神的观念逐渐蒙上岁月尘埃,渐至漫漶不清。牙祭习俗也正是在走下神坛被淡化其劝诫意义之后步入了寻常百姓家。
总而言之,牙祭习俗的源头在于原始的兽牙崇拜,观念内蕴是尚武。对于培养、强化民族尚武精神,生成民族内聚力,保护和推动民族生存发展,牙祭即崇牙习俗发挥了它应有的正向历史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