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过三十岁门槛的那年春节,母亲建议我去爬山。她说无论如何,这个年纪对你来说都有非比寻常的意义。我越来越相信母亲的话。于是,不远万里,不辞辛苦,一连爬了好几座壮美的山。从山顶蛇行而下的时候,我一路尾随刚满十岁的小侄女,身体歪歪扭扭地踩着石栏,或者干脆跳出石阶,从羊肠小道穿过。我学超人的样子,从山坡往下跳。我觉得除了没有内裤外穿,自己学得还挺成功,不然小侄女怎么都笑得合不拢嘴?母亲在一旁嗔怪道:瞧你,一头的汗,别疯了,竟然还像个孩子!
我不能同意母亲的话。我觉得,三十而立的我懂得了一些道理,这些道理绝非孩子所能理解,所以,我不再是孩子了。(瞧,这是逻辑多么严密的论证呀,这再次证明了我的智商不是孩子们所能望其项背的。)我这么睿智,城府深邃,思想饱满,正朝着成熟男人的大路上狂奔而去,怎么可能还像孩子。娘,我说的都没错吧。
比如而立的我,越来越喜欢有趣的人了。道貌岸然的人太假,无微不至的人太闷,居高临下的人太傲,求全责备的太累,如履薄冰的人太冷。在我看来,还是松松垮垮的人最好,不正经,不紧张,不忌惮,处之淡然。他们在生活里加了调侃和幽默的佐料,把生活变得有滋有味。不过,你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丝毫的玩世不恭。我喜欢他们,自诩是他们中的一分子。
比如而立的我,不再贪婪而盲目地索求自由了。世上没有绝对的自由,也不能有绝对的自由。大多数时候,我们打着自由的幌子,希冀的东西其实是“为所欲为”,是对本性的纵容。这样的自由我曾或多或少地有过,但我没有因此而感受到快乐。有节制的生活才会令我心安理得。我觉得,心如止水是至高无上的快乐。
比如而立的我,不再高估自己一年所能做的事情,也不再低估自己十年所能做的事情了。有些事情我不急于在一年之内做完,因为不想后悔,不想留有遗憾。我有足够的信心创造一些完美的东西,而那些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会尽量减少或者舍弃。
比如而立的我,心里想着:人生是一场寂寞的欢喜。没有任何人真正能够帮助你,没有谁不寂寞。你最爱的人是自己,只有你对人生的盈亏负责。我意识到“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是对人生最残酷也最精准的揭穿。
比如而立的我,想到光阴荏苒,想到往事如轻烟一般被遗忘,真的感到很艰难。当你读到这一行文字的时候,时间又悄然流逝了不知多少。没有选择的出生,莫名其妙的孤独,不可救药的喜欢,这些也是人生中无可奈何之事。想想也就算了。
比如而立的我,不再有很好的记忆力,讲课的时候,大脑空白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只好用多年来积累的小段子来救场。写文章的时候,打好的腹稿经常被遗忘,有些华丽丽的句子被我弄丢了。这些情况让我感到非常沮丧。我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值得你记住并珍藏起来的东西其实不多,时过境迁,那些历经时间淘洗而依然历历在目的往事,才值得书写和讲述。
比如而立的我,懂得了遵循理性指引的重要性。很多时候,你被隐约的欲望唆使,义无反顾地做了一些没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我其实不喜欢用含义模糊的词,比如意义和价值,可而立之年的我,开始认真思考它们。很可惜,我尚没有得出什么像样的结论,但我大概觉得应该做到让自己心安理得。人要用理性来节制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不安分的自己。战胜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这很重要。目前为止,我认为最有效的办法,是别让自己身陷于诱惑之中,离它远远的,越远越好。至于到底能不能成功,就看你的造化。
比如而立的我,还不能很深切地理解佛家所说的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但我已经能体会到这样的概括很精妙。与“老子自打出生来到世上,就没打算活着回去”的调侃相比,我更喜欢“因为参透了,所以更爱”的一往情深。我觉得这才是大爱,是真情怀。
我不能确定这些道理的对和错,但它们无一不证明了我的青春岁月正无可救药地逝去。一个年纪在而立和不惑之间徘徊的男人,他的迷惑还很多,激情时刻来之不易。爱也来之不易,可一旦爱上,就会炙热而持久。你也许会觉得这种说法很矫情,他也不在意。他在意的事情越来越少了,但在意的程度却越来越深,所以综合起来说,他的在意变多了。他特别怕看到伤害,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他才会选择开车。他的首选是步行,骑自行车次之,坐车再次之。
在山脚下,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推着一辆行李车从我身边拐过。对不起,我说错了,应该是行李车拽着老头从我身边拐过。他好像没有足够的力气驾驭行李车,所以身体前倾,脚步急促,歪歪扭扭地跟着行李车一路小跑。他嘴里嘟囔着:嘿,这车真不好推。走在他前面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手里抱着小孩。我猜,这是一家三口,老头是小孩的爷爷。果不其然,小孩扭过身来,看到老头滑稽的姿态,笑得合不拢嘴,边笑边喊:爷爷,爷爷,你好像刚才看到的那只猴子。老头一直冲孙子憨笑,那笑容里,充满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而立的我,见到此情此景,眼眶里忽然溢满了泪水。我的小侄女已经跑远了,母亲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走着。我跨过三十岁门槛的那年春节,她对我说,去爬爬山吧,三十岁是座山,你得把它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