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朋友家里,我看到了小女孩的伤口,虽然被柔软的头发完美地覆盖住了,但仍触目惊心。一个刚满5岁的小女孩,在车祸中留下了永远的伤疤。她一点儿也不害怕陌生人,与我初识,就肆无忌惮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时间会冲淡她对这条伤疤的记忆,可时间不是治愈所有创痛的药方。她的妈妈轻轻拨开头发,细声对我说:你瞧,就在这里。她的手和说话的声音都颤抖得非常厉害,泪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滚。她的眼睛都不敢在伤口停留太久,总是游移,躲闪。小女孩特别懂事地说:妈妈,我不会怪你,又不是你的错。她的妈妈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只好安慰她:有些事情,我们不是故意的。
试图逃离小姐觉得生活糟糕透了。在一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穷乡僻壤,做着照顾祖国花朵的工作。没错,她是传说中伟大的园丁、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可是,工作的非凡意义根本无法弥补她的空虚寂寞冷。白天冗长,黑夜凄冷,青春有限。她的激情岁月,没有燃烧,只是悄无声息又无可救药地逝去了。每天上完课,沿着满是油污和水渍的小巷,从学校侧门走回宿舍,途中看到一两位老人倚在墙角晒太阳,他们穿着臃肿的灰布棉衣,枯槁的面容深深埋在衣服里,远远看上去,好像蜷缩着身子的斑头老鹰。巷子不长,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走出去。每天她都在想,如果再不逃离这个地方,也许,可能,自己会疯掉。
于是,试图逃离小姐决定考研。
她读书读累了,就跟我聊天。她说:我们都长大了,可为什么还会觉得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我有时候会恶毒地想,也许,自己身边的亲人都不在了,我会活得自在一点。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的工作是她父亲安排的,在父亲眼里,稳定、妥当、有尊严,这是好工作的标准。父亲并不知道女儿对生活的希冀,所以坚决不准女儿辞职。父亲还给女儿安排了几次相亲,他希望女儿过上相安无事的生活,宁愿平凡、庸常,也要真切的幸福。只是,父亲读不懂女儿的心。
其实,试图逃离小姐究竟要怎样的生活,她自己也不清楚,但是她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所以,她决定逃离。我说:我支持你,至于以后会怎样,以后就知道了。
她的毅然决然惹怒了父亲,父女之间有了剑拔弩张的争吵,最后不欢而散。她晚上回到学校宿舍,趴在床上,泣不成声。夜深了,窗外飘起鹅毛大雪。若干年后,她回忆起往事,那些簌簌而落的雪花依然封存不化。那一晚,她抱着厚厚的被子,却怎么也温暖不了一颗被淋湿的心。
我去看到她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房里。她的手腕上缠着白色绷带。雪停了,柔软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她怏怏地躺着,脸色煞白。那天晚上,她在彻骨的寒冷和绝望中划破了自己的手腕。第二天,她的舍友打开门,看到一地的暗红色,吓得失声尖叫。众人慌忙把她送到县医院,并打电话叫来了她的父母。好在,伤口并不深,动脉没有割破。
试图逃离小姐木然地看向窗外,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她。
我再次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考完试,不过学校还没放寒假,她仍在代课。我们沿着煤屑小路走出校门,踱步来到湖边。湖水澄净,天地肃然。她的眸子里有了淡然、宁静的光芒,脸上多了莞尔的笑容。她凝神看向湖对岸,岸边覆盖着薄雪,裸露的衰草显出斑驳的颜色,春天仿佛从遥远的天边款款走来。
她告诉我,她躺在病床上,面对窗外单调、凝滞的灰色天幕,万念俱灰。她对看护她的父亲说:我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父亲迟疑片刻,终于还是点点头,说:好。
外面的世界下雪了。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落在地上却悄无声息。脚踩到积雪,窸窣有声。她擎着伞,沿着医院后面的蜿蜒山路,小步而上,天与地都空茫茫一片,就像她此时此刻的心情,没有悲伤没有欣喜,不知道为什么而活。她在迷惘中转过身去,也许是要在冥冥中寻找什么。她在转过身的刹那,看到不远处一个悄然移动的身影突然定住,那个身影好像做坏事被人发现了一样,木然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一脸的羞愧和尴尬;头上和身上都存了雪,看上去,像是一具移动的木头。那个身影,正是试图逃离小姐的父亲。因为担心女儿再次轻生,又不想拒绝女儿“出去走走”的请求,所以才像做贼似的悄悄跟在女儿身后。
试图逃离小姐告诉我,她看到那个苍凉的身影,那一刻,她所有的矜持和尊严被击得粉碎,再也无力自持,瘫倒在地上。
后来,她的父亲支持她考研,也同意她放弃那份看上去稳妥的工作,总之,父亲不再强求女儿。父亲妥协了。
她说:其实,不管父亲同不同意,我都会好好活着,为了爱我的人。
她在大雪纷飞的季节,知道了妥协的必要性。即便过了单薄的年纪,也不能执拗地我行我素,因为大家都活在尘世,红尘滚滚,又怎么能无拘无束?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是解决不了的,能消灭它们的,只有时间。我们要有耐心和耐力。
就像小女孩不幸在车祸中受伤,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无能为力,承认这一点,也许对我们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