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怀念下雪天。
也许,是因为这暖国的冬天,已经极少极少下雪了。
下雪的时候,天地肃穆,街上人迹稀少。可以蛰伏在一个隐秘和厚实的地方,观察弹丸之地的变化。视角,是狭长的门缝,是矩形的窗户,是楼与楼之间的空隙。
每年冬天一到,我都觉得自己很抑郁。因为没有落雪。
冬天,万物包裹着坚硬的外壳,不舒展,不伸张,不活泼,不动弹,不跳跃,不欢腾,不喜悦。我想独自跳一跳,可是发出来的声音隔得很远都听得很清晰。
与冬天有关的故事,因为没有大雪覆盖,就裸露着,被风吹,被雨淋,被霜打,它们,都坚硬得像石头。
绒绒的大雪漫天飞舞,那该是怎样一幅温暖的画面?
山的另一头,连着另一座山;山与山牵着手,绵延。我知道,肯定有不再是山的地方,但是我看不到。
那是北国,我的故乡,时间回溯到童年。故乡夹在山与山起承转合的地方。我的爱很小很狭隘,装在怀里的,是某省某市某县某乡某村那个叫潘家庄的地方,其实,它只有一户人家,一间老屋,石头累的地基,土墙,瓦顶,石条台阶,巴掌大的院子,两棵梧桐树。站在山顶,顺着天空往下看,只能见到一小半的灰色屋顶,和大块大块的树叶子。
我从一座山的山脚出发,走起伏的路线。天上下着大雪,天地间填满了无边无际的白茫茫。我像鬼魅一样,游走在乾和坤的交接处。
我用父亲留给我的绒帽包裹住整个脑袋,只留出两个眼睛的缝隙。一个人踽踽走在蛇行的山路上,却觉得踏实,无所畏惧。因为世界足够大,自己足够小,小到了虚无。虚无身形所以肆无忌惮。
老屋在并不远的远处,我竭力遥望,但看不见它的影子。它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像藏在地窖深处的时光。如果万物停止流转,时间的作用就消失了。
我在回老屋的路上,经过一户人家,橘黄的灯光从门缝里倾泻出来,地上印了一条雪的影子。门前的草垛下突然窜出一条狗,冲我一阵乱吠。我加快步伐,脚底的积雪和冰溜溜被踩得吱吱作响。走了很长一段路,我开始想象那只冲我发火的狗,和它拥有的那一垛稻草。那么厚实的草垛,多么温暖!
许多年后,我在一篇题为《温度》的诗中写道:
十几年前让我念念不忘的狗
它拥有一垛温暖的稻草
和一个好过的冬天
那个海风咸涩的城市,冬天冷极了。读书生涯的最后一个寒假,为了赚点银子,我谋了一份差事。
女友一直在宿舍住到关校门的那一天。每天傍晚,她都会在开水房门口等我,我下班回来,远远地看见她穿着红色羽绒服,围着围巾,戴着口罩,不停地跺着脚,背后是开水房渗出的白色水汽。她一只手缩进袖子里,另一只手上拎着给我买的蛋炒饭——食堂早已关门了。我飞奔过去,看到她笑弯的眼睛和尖尖的冻红的鼻子。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可是我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了。
那天,天下大雪,纷纷扬扬的鹅绒大雪漫天飞舞。下午时分,雪停了,天地一片素白。
分别的时候到了,我从学校搬到工厂的八人宿舍,女友拎着大大小小的包等车回家。站在路口,转过身,看到不远处茂密的竹林,脱尽了衣裳的树木,弯弯的拱桥,裸露在雪被外的池塘。那是我们常去的一个小公园。春末夏初的晚上,坐在草地上,仰面看见熠熠闪烁的繁星。池塘里传来热烈的蛙鸣。
女友买了五个大橙子,自己拿一个,剩下的四个用保鲜膜包好,递给我,她说:“回去每天吃一个,不要丢在角落里忘记吃了。”说着,说着,泪水就淌下来了。
我到美院进修的时候,租住在一个破落的小区里。房间只容得下一张床,走起路来还要侧着身子。我用塑料薄膜把阳台封起来,放上一张可折叠的方桌,算作书房。我在里面读书、作画、写文章,日子过得简单、寂寞,但感觉丰满。
隔壁住的是一对情侣,虽然没和他们说过话,但我知道,男的在广告公司上班,女的是一家地板店的导购。晚上,我在房间里煮米粥,他们在隔壁的说笑声透过木板墙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他们隔三差五做爱,动静不小。他们的爱浓烈而奔放。
那是一个飞雪的晚上,我上完课,在书店买了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回到小区,天已经黑了。昏黄的路灯光映照着姑娘的身影。沿着黑漆漆的楼道上到二楼,猛然发现隔壁的房间门敞开着,屋里乱作一团,穿制服的警察似乎在里面找着什么东西。女的披散头发,瘫坐在地上,她的哭声变成了一种细弱的颤音,嗡嗡的,绵延着——她已经无力再悲伤了。
温度,这是冬天最需要的词汇。一块石头被雪覆盖在温暖的身体里,它侧着耳朵,听到空旷的风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呼吸声,说话声……时光流过,有一天,它感到眼前明亮又热闹,睁开眼:柔软的阳光像水一样晃荡,目力所及的地方,一路游移着隐隐约约的浅绿鹅黄。这样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