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我吃完午饭,从食堂出来,穿过天桥,远远地就看到走廊尽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此时,天色略暗,雨声淅沥,凉风轻拂。时光停泊在这个稍显暗淡的夏日午后。那个身影是我暗恋的女生。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努力不看她,可是眼睛不争气。我发现,她静静地站在雨幕前,没有一处不完美。走至楼梯口,我不敢停留片刻,迟疑的脚步终究渐行渐远。飞奔到二楼,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看见她的角度。俯身望去,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停住又匆匆驶离,她已经不见踪影了。那天是周六,上午补习,下午放假。我独自回到教室,麻利地收拾好课本,径直冲进自行车库。
那时候,早恋被视为不合时宜,在爱情不允许发芽的荒原上,其实早就长得萋萋离离了。富家子弟们有锃亮的小车接送。他们的篮球鞋很贵,是带气垫的那种,据说有助于弹跳,还有很好的减震作用;而我只有很普通的回力鞋。我用相当实惠的价钱买来的一双气垫鞋,在打完第一场篮球赛之后就彻底报废了。我没有富余的钱请女生喝奶茶。每个月少吃几个鸡腿,省下的钱也只够买两本书。我的成绩不出色;长相中不溜秋,走偶像派明星路线肯定没戏,就连特型演员也做不了。总之,是平庸的那一种。和富家子弟们混在一起,我实在没有开心的理由。球场边女生们的喝彩,以及她们悄悄投递过来的目光,我都觉得与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那时候应该有点自卑。
那天下午,我不穿雨衣,噌噌噌地把车蹬得飞快,雨水迷住了眼睛,心里充满悲伤。我想到我的未来就是一个谜团,而我的现在又被雨水彻底淋湿,俨然一只落汤鸡。我配不上那女孩的十分之一的美好。
后来我恋爱了。心里既填满了美好的感觉,又诚惶诚恐,不敢相信爱真的得到了回应。我紧握女友的手,坚信自己找到了幸福,但不能确定会不会永生永世。我爱她爱得发了狂,目光只是短暂地离开,思念就漫延而来。有一天,我们同游江南水乡,晚上住在临河的客栈。其时,并非旅游旺季,华灯初上,人迹寥寥;河面上迷离的灯光随水波浮晃,微风送来阵阵凉意,对岸的戏台上有人正幽幽地唱小曲。女友听得入神,不时按下相机的快门,为时光留影。我躺在藤椅上,俯仰天地,唯恐此时此景乃是迷梦一场。我每每置身于美好时光,内心总怀有深深的恐惧。既是不敢相信,又是害怕失去。我痴痴望着女友的背影,心中窃想:我能许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吗?
我曾在一家军医院小住过一段时间。有一位亲戚在医院里主事,所以自己得到了额外的照顾:单独拥有一间病房。对于喜欢独处的我而言,这真是善莫大焉。尤其在当时,我心情阴郁,不愿见人。病床不适宜睡觉,狭窄而坚硬,而且不牢固,翻身时总听到它吱吱呀呀的呻吟。我怀疑制造者对病人怀有某种仇恨。又因为那可恶的失眠症,我经常在午夜时分圆睁两眼,痛不欲生。时间有时候逝去如飞,有时候又走得格外艰难。我终于盼来了曙光。住院楼北边是军队的驻扎地。这座城市还没有醒来,士兵们就出兵操了。我站在窗前,远远俯瞰他们排出规整的队列,井然有序地重复训练动作。他们恪守规则,遵循严格的要求,生活一板一眼:排队洗漱,排队吃饭;到点就睡觉,到点又起床;走路时两人成排、三人成行。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之情。自己已经很久没有那么规律而自控地生活过了。
在我住院期间,那位亲戚正好喜得贵女。阳光明媚的日子,他就怀抱小家伙到院子里晒太阳。刚刚来到人类世界的小生命,蜷缩在襁褓中,双目紧闭,几近透明的皮肤弹指可破。小家伙的父亲又喜又惊,感慨于新生的奇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许久,才抬起头,有些戚戚然地说:唉,我真的蛮担心她的未来。我问他何出此言。他说:我是男人,对男人世界里的龌龊不堪太了解了,我担心女儿会伤到伤害!我对此深以为然。
如今,我自认为走出了自卑的阴影,对锃亮的汽车和带气垫的篮球鞋毫不在意。虽然尚不能自信满满地告诉心爱的女人:亲爱的,我值得你托付一生,我会送你一个美好未来。但是,我也不会因此心生恐惧。我意识到任何收获必是努力的结果,我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
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我依然不能免于惶恐呢?大概如亲戚所言:我身在男人的世界,深知这个世界的龌龊不堪,而自己也没少做过荒唐和愧疚的事,心上蒙满了尘埃,觉得自己灵魂肮脏。身临美好时刻,有缘与良人相视而望之际,恨不得掏空心肺,在清流中浣濯一新,唯其如此,才配得上伊人的素颜无邪。于是,我知道了这世上还有一种活法,叫:让自己心安理得。
第六章 无背景之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