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我不再傻傻讨论如何摆脱孤独或者焦虑的问题了。最近一段时间,我喜欢去公园里迎着阳光走一走。时间在午后。从商业中心出来,一路向东,穿过天桥,步行大概一刻钟就到了。周一至周五,公园里人迹稀少,所以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还有鸟的叫声。我的时间只够逛公园的一半。有时候,我坐在河边的木椅上,茫然地看着水波荡漾,看着柳舞婆娑。我努力用第三只眼睛看自己,试图发现尚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朋友不依不饶地给我发消息,她问我怎么摆脱孤独和焦虑情绪。我想告诉她:这世上没有人不孤独,也没有人可以对焦虑说再见,它们与生俱来,你能做的就是设法与它们和平共处。可是想这么说出来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妥。我从天桥下走过,仰头看到西装革履、健步如飞、洋溢着一脸正能量的人士,真觉得颓丧是罪过。
有一阵子,我常常不能按时折返。坐在公园,听到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有几次,与一位腿有残疾的人擦肩而过,我的眼睛看向别处,害怕他因为我的关注而感到不自在。不久前,我喜欢的一位作家去世了,他说过: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他生前一直与自身残疾斗争。我这么一个活蹦乱跳的人,除了轻微近视之外,必定还有许多“不能”之处,要不然,我的脚步怎么比那位腿脚不便的人还要迟疑和沉重呢?
我恐怕做不到每天都兴高采烈,那得没心没肺到何种程度?不过,我也不想自己的脸上每天阴云密布,那无异于开诚布公地告诉别人:我是一名浅薄的假装人士。我也不认为愁眉紧锁、仰望天空的样子有美感。我坐在河边的木椅上,抚摸内心,就是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人心生忧虑?
我现在不能一下子就准确说出自己的年龄。那是一个令人感觉无比艰难的数字。到了这个岁数,我再也没有勇气轻飘飘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说这话是年轻人的特权,就像有钱人才有底气说:我其实没有脱贫。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穿越到十六岁,或者二十六岁也行,虽然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据说,每一位中国学生都曾被要求写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身为祖国的花朵,我理所当然地也在小小年纪奢谈理想,而且还不止一次。我小学阶段转过五次校,几乎每转一次都要重写一篇。如今,我早忘了当时的无稽之谈(大概不会跑出科学家、文学家、教师、飞行员等诸如此类的范畴吧)。后来,我带过一个班的大学生。有次在课上,不知何故,反正就是谈到了理想。我发现,天之骄子们侃侃而谈的,其实还是漫无边际、虚无缥缈的东西。当然,大部分人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们站起身来,想了想,又想了想,没说话,我就让他们坐下了。
理想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有没有——这也算我明白的一个道理。十年前,我生活在一个经常有火车穿过的小镇。当你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警报突然就拉响了,有人摇着小红旗示意人们停下。铁轨和马路交汇的地方被栏杆挡住了,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人堵成了长龙。在人群中间,你能看到自行车把手上挂着菜篮子,篮子里装着青菜和水汪汪的猪心肺。水果贩子挑着两筐枇杷,不时地回头张望,好像很担心有人偷盗。他的军绿色球鞋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而且沾满了灰土。火车轰隆隆地飞驶而来,你就看不到铁轨对面的人了。地面隐约震颤起来。这个小镇最值得骄傲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钢铁厂,它正处在鼎盛时期,每天频繁往返的火车就是为它服务的。镇上的老百姓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眉飞色舞地谈论着又有某一位大领导莅临钢铁厂。我对人们热切讨论的事情心不在焉,却对火车驶近时地面的震颤着迷。每当火车拖着长长的白烟渐行渐远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被茫然无措填满了。
如今我过的生活,是那个在铁轨边心旌摇曳的少年始料未及的。当年,他想走,却无处去。他觉得未来充满希望却又暧昧不明。他只是被时间的洪流裹挟着往前走。弹指一挥,轻烟一抹,走过了十年,我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写好那篇命题作文。现如今,没有人要求你写作文了,也不会有人打分、写评语。我的一个朋友,折腾了一大圈,决定创业。在喝茶的时候,我们聊起了创业的种种艰辛,他说:让我感到恐惧的,不是亏本的危险,而是身边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默默点头,心里嘀咕着:是啊,终究只能靠自己。
我忽略了时间的力量,却又急不可耐地要去实现短期目标,结果就是:做了很多事,却没有一件事值得安身立命。如果十年前的我完成了那篇作文,并且怀着至深的敬畏揣在兜里,甘愿为此默默忍受孤独时光,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我坚信自己将成为拥抱光荣与梦想的那个人。史铁生说过:活着的问题在死之前是完不了的。我又想起沈从文先生的那句话,他说自己“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暗自思忖:生命中正当最好的时光,不会那么轻易那么早地降临,只有在行了很多路,走了很多地方的桥,喝了很多种类的酒,经历了很多的人与事之后,听到叮咚一声,金风玉露,因缘际会。这个城市的雨季就要来临,江南的暮春,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我隐约听到了雷声从遥远的天际渐行渐近。一年中正当最好的时节已经飞逝了大半,不过,接踵而来的雨季却是我最喜欢的时光。
因理想而生的孤独和焦虑,注定会纠结一生,幸好,我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