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傍晚。我独自一人,刚刚抵达这个陌生地方。会议在明天举行,所以,今天晚上是我的。我很自在。这个地方号称这座城市最美的去处,事实上,也确实是。我甚至觉得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去处。我沿着并不宽阔的坡路往上走,道路两边是高耸而葱郁的树木,树木掩映之下,颇有格调的小洋楼错落有致地一字排开。树木和房屋的共同背景是墨绿色的山峦。摆出忧伤的四十五度角,就能看到连绵、规整的茶树地。如今,正是采茶时节。天气正好,不冷,不暖。早晨和傍晚时候,只需要多披一件薄外套。路上没有什么人,穿着开裆裤和宝宝衫的小孩在门口玩耍。黄毛狗趴在新采的茶叶旁边,一副很慵懒的德性,见到陌生人也不搭理。我微微仰起脸,撞到了干净的绯红色夕阳。天空被晚霞染成了红色。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适合诗人居住。在我的有生之年,与美妙时刻相遇为数不多,而那一刻便是其中之一。这个地方,让我意识到生活可以是舒适并且富有诗意的。
还有一次,也是因为工作,我住在了外地。那是一个古旧、娴静的小镇。入住的客栈,由砖木结构的老式民宅改造而成。我的房间是向阳的阁楼。露天阳台与后山只有一步之隔。茂盛的树木把枝丫伸到了屋顶。晌午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射在房间的木地板上。一阵风吹过,树叶摇晃,光影迷离。我懒懒地窝坐在沙发里,随随便便、散散漫漫地想了点心事。想到此生有美妙时光可以度过,有好书可读,欣逢有趣之人,有好的故事可以经历,我高兴得快要舞之蹈之了。
我以前喜欢热闹,扎在市井生活里,向往琳琅满目和五光十色的物质世界。现在的我正好与此相反,那些安静、古旧、柔软和悠长的事物,才会令我心旌摇曳。前段时间,有一个讨论古建筑保护和城市规划的会议,某局长大人发表了一番高论,畅谈新时代新城市的风尚和雄心壮志。他坐在嘉宾席,我正好也在此列。关于如何装点生活,美化环境,我心里是有些想法的。不过,由于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致,我的想法,也许在别人眼里简直浅薄无知;而且,我也不能确定自己的想法究竟能代表多少人。所以,当主持人把话筒递过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些“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如若自宫,也未必成功”的中庸之论。我自认为不是模棱两可的人,之所以保持缄默,是因为:我喜欢小桥流水老树昏鸦,别人也有权迷恋摩天大厦,喜欢这件事,本是私事。世界应该具有多样性,一味的阳春白雪,或者一味的下里巴人,都是对人类审美的戕害。
如今,我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并且愿意为之承担任何代价。这是一件颇为艰难的事情,能坚持下来,我还觉得蛮骄傲。沈从文先生有句名言,是这么说的:“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无论如何,这句话听着就觉得很美好。我仔细琢磨其中的深意,略有领会:人,都有迷惘,都要经历许多的人和事,提溜着无处安放的灵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游荡,早晚有一天,还是要把自己交出去。至于究竟交给了什么东东,那是相当的复杂。有人交给了事业,有人交给了爱人,有人交给了兴趣,有人交给了儿女,有人交给了琐碎的事务,有人交给了权力,有人交给了信仰,有人交给了组织,有人交给了主义,有人交给了诗歌,有人交给了金钱,等等等等。那些没把自己交出去的人,都难免虚无。
大而化之地讲,生活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交给这个,交给那个,非此即彼。我倒是希望一直沉浸在美妙时刻,把自己留在舒适和富有诗意的地方。只是我不敢停留,因为生活总会怠慢懒惰之人。想到伴随着贫穷而来的衰败和轻贱,我就麻利地绕道而行,避开良辰美景,义无反顾地奔“钱途”去也。
据说在某个岛国,人们走在大街上,脸上的表情有喜有悲,有颓废有幻灭有自私有谦逊,却少有慌张和焦虑,因为他们普遍实行终生雇佣制。这个制度的优劣,暂且置之不理。我想说的是:人们可以把一生托付给一个企业,无论如何是会让人感到心安的,免除了后顾之忧,所以多少能活得从容一点。在我们国家,也有很多人希望谋一份铁饭碗的工作,道理应该与此相同。由此可见,把自己的一生彻底交出去,对许多人来说还是蛮有诱惑力的。
话又说回来,毕竟,得以妥善地托付一生,只是极少数人享有的待遇。大多数人面临的问题是:究竟值不值得把自己交出去?因为大家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这个问题想想就让人绝望。我们凭借的,就是那个叫“感觉”的玩意儿。感觉美妙,那就真的是美妙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