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BD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称为词的词,最近很流行。我查了一下,中文的意思应该是中央商务中心。这里就是这个城市的中央商务中心,而中心的中心是两座一模一样、一左一右的高楼,它们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双子楼。我上班的地方,在双子之一的17楼。
我想说的,不是CBD,也不是双子楼。环绕双子楼的一条路,叫金山路。每天中午吃过饭,我会在金山路走一圈,如果时间允许,就走两圈。
公司搬到这里,两年有余,在金山路,除了人来车往,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和事是我不容易忘记的。
那天,我站在路口,与朋友在电话里探讨新选题。突然,尖锐的刹车声和沉闷的撞击声扎进了我的耳朵,我身体一颤,对着电话说:“糟了!”朋友问:“怎么了?怎么了?”目睹眼前的一幕,我已经说不出话。
一个女子躺在了离银色轿车差不多五米远的路边,轿车停在路中央。此时,我与车的距离差不多是五米,而那个女子,就在我的脚边。我低下头,她已经不动了,鼻子、眼睛、嘴巴都流出了血,很快就流到了地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暴露出紫色的内裤;她的黑色高跟鞋有一只已经不在脚上了;白色衬衣沾满了路边的污水;她手指上涂着淡粉色指甲油,手指纤细,皮肤白净。这个穿着工作装的女子,就在前几秒钟,还是青春、美好的,而此刻,她是一朵凋零的花。司机惊慌失措地从车里出来,一个男子悲伤而愤怒地冲着司机吼:“你慢一点会死啊!”
慢一点不会死,可是快一点,却有人要死了。
金山路的南端,是一小片樟树林;树林的南端,是一大片荒地。荒地被一道形同虚设的铁丝网围着,有人在里面玩现实版的“偷菜”。在寸土寸金的CBD,这片荒地的存在纯属意外。
我在樟树林遇见了那个女孩。她穿白色连衣裙,帆布鞋,长发如瀑。她在哭,她走得并不快;一路上,她都在哭;自始至终,她一直在哭;她没有接电话,也没有随行的人,她一个人独自哭;我们迎面,然后擦肩,最后渐行渐远,她旁若无人地在哭。在她的世界里,只有悲伤。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其实已经看不清这个世界了。
一个女孩,看上去似乎还应该在读书,或者最多刚刚毕业,脸上稚气未脱。这个年纪,应该笑靥如花才对,但是,她哭得那么伤心。
当我走过荒地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矫情。我问自己:有必要吗?一个素不相识的哭泣的女孩,你有必要这么莫名其妙地触动吗?于是,我难为情起来。从金山路的起点绕到终点,进了双子楼——上班的点到了。
我不是总一个人在金山路上闲逛。只要放得下先生在公司,我们就会一起出来逛。他跟我说:以后咱们一起放风的日子恐怕不多了,我想隐居。还没等我的想象力从“隐居”这个词上离开,他又说:我在包山禅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套老宅子。我问:你已经租了?他说:租了,东西这两天就搬过去。这还叫“想”吗?明明是已经开始隐居了。
然后,放得下先生就隐居了。住在遥远的包山禅寺附近的村子里,基本不出村,偶尔出门。他在网上买的书,因为快递无法送达,就由我代收,他不定期来取。他穿藏青长衫,头戴一顶棉布小圆帽,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古人。看到他闲云野鹤的样子,我惊讶地问:你怎么就做到了?他说:怎么就做不到了,你也能做到,只要舍得放下。
没错!只要舍得放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我们本来就一无所有,至于丈夫、妻子、父亲、母亲、会长、经理、所长、局长、企业家……这些贴在身上的标签,是后来才逐渐拥有的。不过,我们在“拥有”的同时也“被拥有”,为了保持这种关系,很多时候不得不以牺牲自由为代价。
聪明的人意识到:自己正成为“拥有”的奴隶。为了重获自由,他们选择了放下。放下当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所以,芸芸众者在拥有和放下之间纠结。有的人放下了,又发现伴随自由而来的是难以承受的失落和虚无感,终究还是放不下。于是,我向放得下先生说出了自己的困惑:为什么要放下,又为什么放不下?
放得下先生回答:拥有就心安理得地拥有,放下就心安理得地放下。他又捋了捋胡子,笑着补充:你懂的。
放得下先生毅然决然地隐居了,于是,闲逛的伙伴变成了好迷惘美眉。
穿过樟树林和荒地,你就来到了CBD最大的广场。每逢重大节日,广场上会来三五个工人,用花卉拼出口号和图案。大多数时候,是各色商家在广场上折腾。他们把促销的商品和宣传广告搬到广场上,然后卖力地招揽顾客。有人在临时搭建的平台上摆姿势、摆造型,有人把印有广告的餐巾纸包塞给你,他们说走过路过别错过。
好迷惘美眉和我走到广场的时候,他们已经偃旗息鼓了,一群年轻女子穿着不合身的艳色旗袍,东倒西歪地坐在平台上,有人闲聊,有人玩手机,还有人靠在台阶上睡着了,她们的脸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阳光下,厚厚的粉黛也掩盖不了疲惫和瑕疵。
好迷惘美眉突发感慨,说:我年轻的时候,跟她们一样,做过很多很多很多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其实,再想想,貌似现在自己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意义,意义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哟?
哎,文艺大龄女青年的没事找抽综合征,又在她身上犯了。我于是反问:你现在不年轻吗?动不动就说“我年轻的时候”的人,都是抓着年轻的尾巴、在心里还是以为自己年轻的人。有朝一日,等我们真的老了,就绝对不会再去触碰“年轻”这个说起来都会疼的词了。
我向来不敢轻易同情别人,因为觉得自己没资格。富人才有资格同情穷人,内心强大的人才有资格同情脆弱的人。我何德何能,有什么资格同情广场上的“她们”。
“意义”这个词,是愚蠢的地球人自己造出来折磨自己的词汇(咱火星人才不这样呢),没有实质的含义,所以,根本就没必要去纠结它是个什么玩意儿。
但是,好迷惘美眉执著地说:我们应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我问:你想做什么事?
她想了想,说:比如旅游。
旅游为什么就有意义了?
我也不知道。
那既然觉得有意义,为什么不去做呢?
没时间呀。
借口!怎么可能没时间?每个人每天不都有24小时吗?上帝又没剥夺你的时间,让你一睁眼就看到天黑。
好迷惘美眉抓狂了。
你看看,其实我们一直糊糊涂涂地活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隐约”地以为另一种生活会更好,却从来懒得改变现在。
我想到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大意是:一个乞丐遇到一个算命先生,乞丐问算命先生:我会有富裕的那一天吗?算命先生看了他一会儿,郑重地回答:不会有的。乞丐失望而惊讶地问:为什么?算命先生答道:因为你已经习惯了贫穷。
穿过广场,就来到双子楼了。好迷惘美眉看看表,说:上班的点到了。于是,我们像诸多进出格子间的白领、金领一样,抖擞精神,重整衣冠,一本正经地走进了那个叫职场的地方。站在冉冉上升的透明电梯里鸟瞰繁华的CBD,突然发现世界好大,而自己好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