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淮安郝宇铭
泱泱人寰,气象万千,万事万物,变幻无穷。企求的,也许终身不可偶得;无求的,或能偏是物外天降。那么,如何解释呢?也很玄妙,已得的,未得的,都可以用一个字来解答,这就是“缘”。这个“缘”,能包罗万象,可万事皆圆。几乎滑倒拉一把手的,雨中送来半边伞的,同车的,同船的,竟被说成前世有缘,“百年修得同船渡”;
至于亲戚朋友,至厚交好,以至喜结良缘的,更被说成十世缘分,是“千年修得共枕眠”。我年届七五,已是走向人生末站的人了,竟天外飞来“缘”中的一大幸事,真带来万万想不到的喜悦。
六月六,晒龙袍。每年夏天晒棉衣,总得把书橱里的古旧书籍翻找出来曝晒一通,儿时读过的《古文观止》及唐宋诗选等都舍不得扔掉,年年翻晒,不厌其烦。其中一本《宋拓九成宫醴泉铭》字帖也照例翻转几遍晒晒,斑驳零落,屑屑点点,小心翼翼,叠好,放平。帮忙的孙子还戏曰,这些古董有什么用,能是文物吗?甩掉算啦!我赶快抱在怀中:不可,不可,兴许还有用。年年曝晒,年年如此。
首先,这本字帖的价值应该算是珍贵了,我八九岁读三四年级期间,无论寒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接着磨墨展纸,铺帖临摹,因而,对九成宫有了感情。父亲每天下午在我放学后教我读几行古文,不懂,当小唱唱,连篇成诵,两年间背了几十篇。但没有叫我背九成宫,总是要求先认真读帖,不急于动笔,通过经常描摹,好多锦句章节都能出口成诵,如“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竦阙……至於炎夏流金,无郁蒸之气,微风徐动,有凄清之凉……”等等。1952年,国家急需人才,初中、初师、卫校联合招生,报名老师看看填写好的报名表,说:你,字,写得还可以嘛,就读初师班吧!谁料想,就这结缘九成宫,竟决定后来一生44年的粉笔生涯呢!至今无怨无悔!写到此,无比激动,情不自禁,一首题曰“结缘九成宫”的小诗油然而生:“垂髫喜获‘九成宫’,三载黎明研墨浓。怎想碑铭缘注定,四十年立足教坛中。”至于17岁,初上讲台,遇到书家校长罗亚农先生,当时他年近知命之年,善书魏碑,一说“八分”,通金石,他一看到我写的字,就说,你习过九成宫吗?
我笑笑:很不成样子。他说,很好很好,就这样练下去,有点样子。
于是乎,不管挥汗如雨,还是呵冰融墨,又是700多个“黎明即起”,展帖临摹,深得悉心指点,校长常评曰:“是有些样子了”。就在老校长“小有造诣”的赞叹声中,我告别了老校长,肃反中,他因一手好字,为混口饭吃,在上海国民党某处司职文书,够杠子了,竟囹圄10年,以至后口无多。我也告别了三班四人的1~6年级完全小学的初登讲台纪念地——周戚庄小学,也就此告别了九成宫字帖,一直珍藏至今。按常规说,我的字体应有些九成宫的影子。很遗憾,由于教学生举起食指书空练习惯了,无论何时何地,—见好字,手指头就自然作书空练习,直到现在依然如此,博采众长,几为自成一体了,但是,识家还会说,细看,还会看出九成宫的功底啊!
再说,这本字帖的来历也应该算是珍贵了,听说祖父从识字不多而至小发其财时却喜爱书法了,是他请一位懂书法的行家亲戚从上海买回来的,我的父亲也曾习帖数年。此后又传到我的手里。很遗憾,我的三个儿子,一个也没传代,他们的少年都是在“史无前例”的非常岁月中度过的,这封资修黑货的字帖不亏快些藏在棉被胎中,早就该碎于非命,或焚无尸骸了。而至孙辈,都已被浓重的书包压弯了腰,儿子们媳妇们谁也不同意再让九成宫来加重孩子负担了。辅导过几个门生,也都郑重地完璧归赵了。也只有每年曝晒旧书时,自我欣赏一番。几十年来,战争硝烟,困难时期,文革烽火,离开讲台,多少次搬家,多少次清理,也曾想过,甩掉算了,可每次又捡回来,收藏好,至于到底还有什么用呢,谁也说不清。
其三,这本字帖的出处也应该算是珍贵了,灰黄色的封面上《宋拓九成宫醴泉铭》书名下面是“福山王氏藏本”,扉页上书名下面还有“剑泉珍藏”,下有印章,背面有“光绪丙午七月廿三口定海方雨昆明赵子衡铜梁王孝禹同觏”字样,看上去,不是手写体,是印刷成的。封底内页印有“上海有正书局发行”,多种字帖的广告,对这种版本注明“福山王氏藏本每册五角”。按推算,“光绪丙午”,应为光绪十一年,即1886年,至于方、赵、王三人“同觏”,具体是什么意思,还需研究。也许此书是清末出版的,至少是民国初年出版的,或许有—些文物价值,不管怎么说,我对她——九成宫,是有相当感情价值的。尽管儿时就知道滕王阁在南昌,黄鹤楼在武汉,知道九成宫是一座宫殿楼阁。可是九成宫在哪里呢?几十年都不知道,后来听一个当兵的学生说过,西安有个九成宫,只有这一点影形,也从未深究,想来一定是雄伟壮观,但也更无机会—睹尊容,只有从那字帖的字面上心驰神往罢了。
缘分啦,怎么也想不到我活到七十五岁了,居然能接到“邀请书”,于7月12日到九成宫的所在地——陕西省宝鸡市的麟游县去参观,去学习,去旅游。
那还是春花三月的一天,邮递员小姐喜孜孜地叫道,老先生,邀请书来了,信封上已注明“邀请书”。是哪里,怎么会请到我这已退休十五年的垂死之人的呢?缘由是去年九月我以淮安市北京路诗社社长身份随淮安市诗协参加山东冠州举办的全国第一届丁芒诗词艺术研讨会,会上结识了许多诗友,均为全国诗家名人。当时,麟游县宣传部副部长赵玉平同志认为冠州开了个好头,经过麟游县委商量决定,邀请全国诗界专家到麟游召开全国第二届丁芒诗词艺术研讨会,居然也邀请到我。我当然十分荣幸,但令我更高兴的是知道了九成宫、醴泉就在麟游县,我能在这晚年亲身去拜访麟游,领略九成宫风采,以遂平生夙愿,真是缘系前生,岂非人生—大快事,届时我怀揣“九成宫”,诚拜九成宫,当然别有一番意义,当然必将满载而归。
沧海桑田,世事难料,人生啊,人生,缘分啦!为表达此刻澎湃心潮,最后还以“诚揣《九成》拜九成”为题的小诗作本文的结语吧:
“家传古帖百多年,斑驳凋零伤遍连。七十而今游陕府,诚揣至宝拜麟天。”
(作者系淮安市北京路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