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秋天,李四眼回家探亲,顺便到学校来看看老同学。杨柳弄了几个菜,二个老同学喝了一些酒,说了一堆话,叹了一阵气。说到深处,二人都有点激动,酒也就下得自然,不知不觉间,醉意上了头。石青很想乘着酒兴跟李四眼说一说那件事,但杨柳正坐一旁边作陪,而且显得太玄,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第二天,石青再也憋不住了,找到李四眼说了这件影响他二十来年的往事。石青说得很慢,很艰难,多少有点咬文嚼字,不断在选择合适的语言表达,而且表情严肃,好像在诉说一件不幸的事情。他的诉说似乎并没有吸引李四眼什么注意力,李四眼一边喝茶,一边摆一局象棋残谱,一门心思的样子。石青说得口干舌燥,那边一点动静没有,他又气又恼,把桌上的棋子一搅,转身要走。这时候李四眼说话了,李四眼说,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呢。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李四眼的脑袋印证了这句民俗,平滑的脑门上闪耀着真理的光芒。
石青相信李四眼说的是真理,可是相信是一码事,做起来又是另外一码事。石青已经没有那年夏天的勇气了,即使骨子里头仍然隐藏着一点点当年的激情,但他的确不再需要新的爱情故事了。多少年了,他一直闷在肚子里,无人诉说,现在终于说了出来,他痛快了,心情舒畅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不需要结果,也不会有结果,这种没影的事情很少有结果的,即使有结果大都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不过,李四眼的话还是深深刺激了他,并且勾起了他的某种欲望,他感觉心有点热起来,血也有点沸腾起来,有点蠢蠢欲动的意思。但过了几天,这样的感觉就消失了,因为现实没有提供他这样的机会。他相信一本书看到的那句话,你可以记住某件事,但不一定能回忆起它。年纪越大,他越信命,他相信每个人都被一条无形的绳索所控制,人本身不过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罢了。罢了,罢了,还是守着杨柳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正经,命该如此啊。他看着姿色渐褪的杨柳,多少有一点点负罪感,即使这很可笑。
日复一日,时间在走,人在走。阳光像无数杆金色矛枪,灿灿地插在桂花镇的上空。阳光又如柳叶般的利箭,飞向走在时间里的人们。阳光照在石青有时苍白有时蜡黄的脸上,平和中隐隐晃动着不安。这年夏天,石青的身体出现了异常,一查是胃癌晚期。杨柳瞒了他一阵,终于瞒不住了,被石青挤牙膏一样挤了出来。话未说完,早已泪流满面,自己先昏了过去。杨柳苏醒过来,对守在旁边的石青说:没有你,我也不活了。
病还得看,尽管只是一种形式。县里,市里,省里,外省,在各种医院出出进进,能看的都看了。而且,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公费医疗的那一点补贴,杯水车薪而已。石青劝杨柳干脆死了心,用不着再浪费钱了。杨柳不干,说没有人,哪有家啊。
那天下午,杨柳搀扶着石青走出县医院,往汽车站走去。秋天了,街道两边景色萧瑟,秋天来了,秋风来了,落叶来了,秋风和落叶总是相互召唤着,使秋天有了可以想象的形状。秋风很猛,落叶满地,但阳光仍然很好,金黄,柔软,这样的天气适合回忆些什么,想象些什么,但石青既不回忆也不想象,他只有平静,心如止水。落叶像雨飘了一地,脚踩在上面发出生脆脆的声音,如同阳光暴晒下的枯树林,噼里啪啦地响。一条西洋狗迎面走来,狗脖子上的皮带连着一位贵妇人的手。狗走过的时候,忽然对石青发生了兴趣,一把咬住石青的裤脚。贵妇人及时解救了石青,牵着宠物,骂骂咧咧,一摇三摆地走了。贵妇人拉狗的瞬间,石青看清楚了,这人就是他日思夜想一辈子的“杨柳”。是的是的,石青看清楚了,看得太清楚了。
石青被杨柳搀扶着走进长长的小巷里,天色渐暗,巷道内又没有路灯,只能借邻居家外泄的余光慢慢行走,直走得海枯石烂日月无光,方才到家。至于到底是走了一个小时、一天、一年,还是一个世纪,石青想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不会再走出这条小巷了。
回到家里,石青拿出那封藏了二十多年的求爱信交给杨柳。石青说,但愿不算太迟。石青又说,现在我敢肯定,你就是杨柳。
杨柳抱着石青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