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通知要求,吴崇友填好申请表,拟定二年的创作计划,准备了一些自己比较满意并且在圈子里多少有一点影响的作品复印件,包括二个被连载的中篇,三个入选刊的短篇,以及一个多次获奖的小小说。做完了这些能证明他吴崇友具有非凡文学才能的伟大工作,正准备挂号寄到省作协,忽然接到县文联主席黎绍炳的电话。黎绍炳告诉他,县里有一家做旅游业的公司为了扩大影响,正在搞一个旅游文化活动,邀请了省内文化界的一些知名人士,其中包括省作协常务副主席郎亚东来参加,机会难得,要他也来参加这个活动,想方设法跟郎亚东正面接触一下,做好前期工作。吴崇友得到这个信息后,第一时间与唐正文取得联系,唐正文在电话中说,郎亚东是省作协的实权人物,掌管一份文摘类报纸和一本相当有分量的文学评论期刊,既有经济实力,又有说话的地方,签约方面的事也归他分管,现在到了县里,实在是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唐正文表示要亲自下来一趟,给他引见郎亚东,因为第一印象极其重要。
唐正文果然够朋友,为了赶时间,竟打了一辆的士来县城。吴崇友根据唐正文的建议,已经在县城内三星级的度假饭店订了一个包间。他一个人坐在包间里,觉得有点神经错乱。他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如此大惊小怪铺张浪费,不就是签约吗,还得撮一顿,岂有此理。他是个地位卑微的小职员,工资总数不足千元,老婆在路边摆个水果摊,得几个辛苦钱不容易,女儿正读初中,前几天一直闹着买件春装都是咬着牙根给的钱。吴崇友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吃“阿公”是不可能的,找老婆报销也不行,只能打落牙齿自己吞下去算了。所以他悄悄找一个朋友借了两千元,说是自己不小心得了病,瞒着老婆治一治,朋友笑他连找个借钱的由头都不会,还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在那里编小说,狗屁,还不如乘早去卖水果,也好弄几个票子补贴家用。
吴崇友小心翼翼地坐在豪华包间的沙发上,半边屁股悬着空,掏出捂在内衣口袋里有些体温的一叠票子,数了两遍,没错,整两千元。吃吧,喝吧,不撑死你们才怪。刚收好钱,唐正文就推门而入,跟吴崇友轻轻碰了碰手,交代几句后,便叫来服务员,开始点菜。到底是见多识广的文化人,点起菜来都一路遛熟,好像背诵祖冲之老先生的圆周率“山间一寺一壶酒”。只是吴崇友受苦了,冷一阵热一阵的,特别是唐正文每点一个菜,吴崇友就心惊肉跳一次,手按住胸口,好像有小偷。有那么一二次,他想问问服务员菜的价钱是多少,可是他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忍受这种折磨所带来的痛苦。好在时间不长,否则他吴崇友宁愿上吊。
唐正文接了一个电话后,扭头对吴崇友说:“快了,郎亚东主席一行快到了。”吴崇友的喉咙还是痒,想问唐正文郎亚东主席一行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一个排,或者一个加强班,但此时一个五流作家的素质就显示了出来,他只是十分委婉地问道:“他们人不多吧,嘿嘿,一共几位?”“人,是不多,才十位。”吴崇友听了如雷贯耳,虽然有点昏厥,但毕竟还没有超出他作为一个五流作家的想象力。他回过神来,反而咧嘴笑了。一笑之后,他忽然觉得内急,想拉肚子,便慌忙进了包间内的厕所,唏嚯唏嚯地痛快起来。等他解决了问题后出来,包间已经坐满了人。他有些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定睛一看,唐正文也在座,一颗心才回到肚里。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已经把餐桌围得水泄不通,而且都在大声搞笑,没有人理睬他。还好,唐正文够朋友,及时发现了他的存在,把他隆重推出,并且引荐给坐在唐正文旁边的一位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此人人高马大,额阔脸圆,只是一双绿豆眼与面相不太协调,而且白茫茫一片雾,怕是白内障后期。“这是郎亚东主席,这是本县作家吴崇友。”郎亚东伸出手握了握,矜持地点点头,“请坐。”吴崇友很高兴有人在他请客的地方请他坐,即刻叫服务员从外面临时搬来一张椅子,加塞进去。他与郎亚东主席中间隔着一位年龄不详,然而细看至少不会低于三十五周岁的女人。女人之所以显得特别年轻,吴崇友相信是“科技使人更轻松”的伟大成果,因为现代化妆术能把一只花狐狸打扮成美人,按这位女人的现身说法叫做“我们女孩子”。这位秀色可餐的“女孩子”的确体形丰腴,凹凸有致,想必很容易使某些男人发疯。她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味,几乎使吴崇友背过气去,同时她不停地开人体某些器官的玩笑,既黄又荤,搞得一群男人控制不住放肆大笑。吴崇友本来想就此机会提一下他签约的事,看到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不要脸的女人,欲望大减,接着又发现“女孩子”的一条腿跟郎亚东主席的一条腿绞合如藤蔓,只能彻底放弃了想法。
闹了一阵后,菜上来了,郎亚东主席问大家喝什么酒,大家都深沉起来,默不做声,后来有人说随便,大家都跟着说随便。郎亚东主席笑了:“诸位,据我所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生产出名叫‘随便’的酒。既然大家谦虚,我就不客气了,节约一点嘛,洋酒就不喝了,来两瓶五粮液,将就点算了。”大家都表示同意。席间,吴崇友左边的那个老头活跃起来,拿出一叠硬纸片一一散发,他也荣幸地得到一张。望着老头似曾熟悉的面孔,吴崇友脑子一阵搜索,终于想起这老头是本县一个退休了的鳏夫,编纂了一本家谱和一本自传,自己掏钱印了几百份,见人就送,成为小县城的笑谈。忽然,几个男人对老头的名片产生了兴趣,纷纷发表溢美之词。吴崇友一看,也哑然失笑:老头自称为“单身空巢山庄自由撰稿人”,又是“奥林匹斯客座教授”,以及“义务游玩三陪先生”;背面自诩“著文八十万言,参编二百万字”,并赋诗一首,以“志未酬,人不还”作结。郎亚东主席看了,大声叫好,“仅凭你老先生这张名片,我认为就可以加入省作家协会。诸位,有没有不同意见,有意见的请举手。”大家都表示同意。“好,一致通过。你老先生吃完饭后跟这位女孩子具体办理。”老先生没有等吃完饭,而是立即拿出一千元终生会费、二百元工本费和一寸免冠相片给“女孩子”,看来这位老先生早有准备。“女孩子”起身到旁边的茶几,打开随身小包,只二三分钟便搞定。办事效率之高,出乎吴崇友的想象,仅用“易于反掌”、“不费吹灰之力”等现代汉语词汇显然无法表述清楚。
喝完两瓶后,有人表示不够,要求再上,郎亚东主席及时制止了这种具有酗酒倾向的行为,提议在座的每个人讲一个故事,然后文明结束晚宴。大家再次表示同意,按郎亚东主席的意思轮开了。吴崇友心里一急一慌,肚子又闹起了意见。他想正好,也许可以避开讲述该死的无聊的故事,于是离座去了厕所。
解决了问题,刚从厕所出来,吴崇友立即受到一阵掌声的恭候。坏了,还是没能逃过这场灾难。吴崇友无可奈何,只得在催促下开讲。吴崇友说:“有三个人先后进到一家杂货铺。第一个人说,他要买一包花生。由于花生在货柜的顶层,店主就扛来一架楼梯,爬到上面拿了一包花生下来,然后问第二个人要买什么,第二个人说他也要一包花生,店主不高兴了,一边责怪他为何不早说,一边仍然爬上去拿花生。爬到一半的时候,店主问第三个人是不是也要一包花生,第三个人说:不,我不要。店主便放心地拿了一包花生下来,然后把楼梯搬开收好,过去问第三个人:先生,您要什么?第三个人答:我要两包花生。”
一阵哄笑。只有郎亚东主席阴沉着脸,站起来一言不发走了。
上个星期二千元,昨天五千元,一共七千元,老婆在水果摊守一年都得不到这个数,他反而像个大款似的到处撒钱。七千元,到哪里去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