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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石碓(2)

哗哗的血流最终变得淅淅沥沥,这出血的程序就基本上结束。凡的娘扔了刀子,将死猪在并排的板凳上捋板正直顺了,然后拿刀在猪的后腿上刺溜一划,割开一个小口子。顺手接过早已备好的梃杆,贴着腿皮沿着口子往里捅,捅几下,就鼓起腮帮朝着口子里吹气。吹几口气,又用梃杆捅几下,猪皮下捅成了气沟,凡的娘鼓着腮帮依旧不停地吹,直把个脸憋得乌紫。边吹边用梃杆在猪身上挨排地轻轻捶打,大铁棍就像擀面杖,在凡的娘手里若无其事地舞动着,直到猪的浑身都被气顶得涨鼓鼓的,就说明猪皮绷紧了,凡的娘扎紧了猪腿上的小口,扔了梃猪的梃杆,便指使主人家端来烧好的热水烫猪去垢。烫猪大多在淘草用的大水缸里,沸腾的开水浇在猪身上,凡的娘将猪在沸水里滚了几滚。便用长长的刨刀刮去毛垢,不大一会儿,先前脏污满面的毛猪,便白生生气腾腾地出现在大家伙面前。之后便是开膛破肚,分割除脏,待弄利落之后,凡的娘那贴身的衣衫便汗淋淋的犹如新湿了水。

靠了自己一身的力气和屠宰手艺,每个年关节日,凡的娘必能赚一些辛苦酬劳。换来的肉骨汤水,回到家里全家人尽情解馋吃了喝了,也时常拿出一些来送给亲戚邻居,赏的辛苦钱三块五块不分多少,一股脑儿全都搁在油纸包里存放起来。年复一年,那些数额逐渐由零变整,由小变大,沉甸甸地壮了全家人的筋骨。凡的娘原想自己会有一个儿子,这积赞的血汗钱便给儿子盖房子、打家具,再难也要给儿子留一个安乐的居处,决不像自己泥土里刨食、风雨中谋生,大半辈子活得紧紧巴巴窝窝囊囊疲惫而琐碎。可是,一等几年,心都等焦等烂等凉了,儿子终于成为一个遥远而不可及的梦幻,凡的娘便将希望重新转在了女儿凡的身上。凡的娘日夜重复一句话,让凡不吃馒头——蒸(争)口气,好好读书,认真上学,爷娘拼着命豁出去也要供应出一个读书人,一直读到电灯贼亮,汽车像小虫儿奔跑的大城市,美滋滋地做一辈子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城里人。那个时候,凡的娘就可以乡下福姥姥的身份,去凡的城市逛一逛马路,住一住高楼。凡的娘要是住不惯凡的城市,尽管依旧回到乡下老屋来,和凡的爷守一块种瓜种豆的田园,打发吃穿不愁的咸淡岁月。凡的娘不会寂寞,凡的娘在城里那些五光十色的见闻,足够让老屋前后左右的老姐妹们新鲜个三年五载,让乡人嫉妒、眼热,而又无可奈何。凡的娘常常被自己一连串美妙的设想感动得热血沸腾。四溢的愉悦和满足弄得身上就像拧足了劲的发条,终日里从不知疲倦的滋味。

凡的娘堆垛扬场、犁耙耕种,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是男人般的洒脱,男人般的豪爽。男人的活计在凡的娘手中是那么的轻而易举,丝毫没有一点硬撑着的迹像。村里的女人常常逗笑说,凡的娘除了少个那,啥都不比男人差;村里的男人就说,上帝造了个凡的爷,所以必定要造个凡的娘,一劣一优,正好匹配。要不然,弱女人跟了凡的爷,只好喝西北风得了!反过来猛男人娶了凡的娘,那才是两头叫驴拴到一只驴槽上,不踢咬扒弹斗个鱼死网破才怪呢!

凡的家里里外外大小事,全是由凡的娘一人说了算。一人当家反倒好,从没听凡家有什么争论和吵闹。凡就是在这个极威严而又极平和的家境里长大。可是平和环境里长大的凡却没有继承娘的秉性,却像极了凡的爷。上学的时候,躲在角落里不和谁争强。每逢老师提问,总爱低头咬着指甲,不停地摇晃着细瘦的身子吱吱唔唔的咕噜着不连串的话。老师很气,就拿教鞭轻轻敲凡的后脑勺,敲着敲着,凡的眼泪就一颗一颗地朝下掉,啪答啪答地将书打湿了一片。虽然凡的表达能力不是太好,但小学时的成绩还能说得过去。进了初中就不行了,人越长越大,读书的心却仿佛越来越笨。老师一讲课,凡就走神。凡的娘省吃俭用望女成凤,可是凡却不争气,一次又一次地辜负娘半生的心愿,第一学期结束时,凡竟有三门功课不及格。高大魁伟的班主任双手抱着合把粗的抬饭竹杠,梆梆梆地在水泥黑板上敲,点名骂凡是“造粪机器”,凡就在我侧旁坐着,嘟了嘟嘴,什么也没说,扑闪扑闪掉了一串泪了事,根本不曾想去找学校理论一番。凡好几次私下里跟我说,念书是天底下最难的事了。我便劝,不念书又做什么呢?凡说,不念书怪急人的,其实做什么倒不怕,就是怕娘!现在要说不念书了,娘准会撞头!

正当凡为着读书难而紧锁眉头闷闷不乐却又无计可逃的时候,运动来了!就是那场横扫全国的**********。所有的学校都关门停课,所有的学生都走出校门,流向社会。许多家庭出身好的学生都成了红卫兵走遍神州去串连。我因父亲成了乡村小学校的走资派而失去了当红小兵的机会,只好十分伤心失望地回家拾柴拔草去了。凡的运气好,入了红卫兵,跟着高中部的学生一道去了北京。那时的北京,在我幼小的心中,是一个很遥远而又金碧辉煌的梦,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为这个金碧辉煌的梦而饮泣吞声。

我又一次地羡慕凡,羡慕凡细长的手臂上那个红彤彤的袖章。

那些日子里凡的娘每有空闲,总爱到我家和我母亲说有关北京的话题。说北京的金銮殿,说金銮殿里的皇帝老官驸马爷。我母亲这时候颇有些混得不如人的感觉,心里酸溜溜的,嘴上还要跟着附和。凡的娘便快活地闪着笑眼,和村里人说临走给了凡多少多少钱,又去龙集街上扯了鲜亮好看的花布给凡做了多少多少新衣服。正当凡的娘为凡进北京串连而津津乐道夜不能寐的时候,凡却悄悄地返回家来。

送凡回来的是高中部的一个男学生,他叫魏心白。在学校里的时候,我和凡都是校女篮队员,魏心白是高中部男篮队长,交往不多仅是认识。凡这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心里存不住一句话立刻跑来找我叙说进京的新鲜事儿。只有凡的娘告诉我母亲说,外面在打仗,打得可厉害啦!枪炮声隆隆震天响,不长眼的枪子儿嗖嗖地直飞,学生娃的肠子都打出来了,一嘟噜一嘟噜地在手上捧着。凡的娘还说,凡到底是个有心眼的孩子,枪炮齐响打得睁不开眼还去进个什么京呢?送了小命可就不值得了。别家孩子送命咱就管不着,可咱凡是千顷地一棵稻,一根独苗苗啊!咱是赔不起的!凡的娘说这些话的时候,侥幸的脸上突然涌出很惶恐又很纳闷的神色,仿佛是弄不明白一个道理,好么好生的,外面的世道怎么会变得如此这样糟?

在那个偏远贫穷的小村庄,能上到初中的女孩并不多,我和凡就是小村庄的女秀才了。村里人无不刮目相待,我和凡之间也无话不说。我曾经几次偷偷地问过凡,去北京有什么样的见闻?可是凡吞吞吐吐总是不愿深谈或者掉转话头说别的。我自觉无趣,便从此不再追问。但我心里隐隐约约感觉得出,凡一定有什么事儿悄悄瞒着我,凡不是那种守口如瓶特有心计的女孩,既然瞒着我,那这事儿定是难以启口。凡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我心中生出淡淡的忧伤,我从那时就知道,凡肯定是长成大女孩了,只有大女孩才对小女孩不屑一顾,我又一次羡慕凡,羡慕凡所拥有的那份秘密。

淡淡的日子里,我们这些回乡青年欣喜地迎来了自****时就停止招生后的第一次高中招生。招生很奇特,不要考试,由生产队推荐、公社批准、学校备案,就算是高中学生了。虽然我们初中刚上一年,基础知识差得还远,但是也必须从高中读起。回乡的日子里,大多数的学生都因长久在家无望的等待而早早结婚成家生子了,因此,好几届的学生涌到了一起,年龄相差特大,于是就有人顺口溜出:毛头丫,十七八、二十四五小爸爸。读书入学的信息将回乡知青的心煽活了。

那一刻,我的读书愿望便如死灰复燃的火苗,熊熊燃烧。我兴致勃勃地去找凡,相约再一次共同跨进学校的大门。走进凡的家,凡正坐在高高的织布机上织布。光滑贼亮的织布梭在紧绷绷交叉排列有序的经纬线间飞快地穿来穿去。啪答啪答的脆响,单调又协和,如歌如梦。凡那双修长的腿,有节奏地踏着一高一低的木脚踏板,神韵极是安详、手脚动作稳健,技法娴熟至极。此时的凡,早已不再是男孩子追骂的“蛤蟆腚了!”

云烟氤氲的乡野里长大的凡,正值人们常说的豆蔻年华,身材修长,细腰可握,白生生的瓜子脸,水灵灵的丹凤眼,分明是齐集了爷娘的精华。凡似乎早已从众人眼里读出了自己身体上的巨大变化。美使女孩子娇媚温柔的心又平添了几分羞涩,那几分羞涩反衬出了凡的妩媚风韵,有时竟让人生出莫名的关怀和怜爱来。我给凡细细地说了心中的愿望和请求,凡没有立刻说话,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就缓缓地走下织机,悄悄引我来到里间她自己的小木床上。我说:“凡,难道你真的不想上学读书了吗?”凡不十分情愿地点点头。

“不读书干什么去呀!死心塌地当一辈子农民?咱们还是做伴儿,一块再跑二年吧!二年就毕业了,快得很呢!”我急切地摇着凡的胳膊,像往常一样使劲地央求她。

“这一回我真的不能答应你了!”凡昂起头,带一脸欠疚的神色盯着我,那一双美丽的丹凤眼里一瞬间涌满了晶莹的泪光。

我知道,央求也是无济于事的了,不死心又能怎样?只好灰凉无助地走回家。那一夜我想了很久,幼小的心想得很累,可是我如何也猜不出凡不上学的理由。是什么原因才使凡做出如此的决定呢?凡的娘是多么盼望女儿能够念出个人模人样来,从凡刚学会造句那一年起,凡的娘便让凡一次又一次地给山东单县写信。凡的娘记不清自己的老家到底是哪个村子,只知道山东单县几个字。凡的信一封一封地写,写出去的信又一封一封地退,直到退出高高的一摞。高高的一摞信封,全都被烟熏火燎弄得泛黄油黑了,可是凡的娘还是让凡写,写完了继续朝山东寄。凡的娘曾一度把寻根的热望寄托在有文化的女儿身上,可如今的凡,为什么执意不肯再去上学读书了呢?

我终于没能够说服凡,就只好自己形单影只地去公社报名上了高中。

学校重新招生是在春天,遍地都是播种玉米的农人,横亘在高远天空下的乡村,几乎还没有完全泛出浓郁的生命绿色,我欣喜地提着满满一包新书,没顾上回家就飞奔过去找凡,没有凡同行的上学路上,我无时不在想念着和凡一块上学的好处。我急于要让凡看一看我领的新书,我知道凡用烟盒纸裱的书皮最结实,我可以设想出凡抚摸着新书时那副爱恋不舍的神态。

可是,我想错了。

一大堆散放的新书静静地躺在凡干净的木床上,她几乎没能多看一眼,就平淡安然地告诉我,她要出嫁了!

平地一声雷!目瞪口呆的我给震懵了。

凡说,她要嫁的人是魏心白的弟弟。

我两耳轰鸣着,一时没有反映过来。

“那一年串连送我回来的魏心白,你还记得吗?”凡提醒道。

“记得、还记得。”我像一只闷晕了的鸭子,力不从心地缓缓点头。

魏心白家离我们村子不太远,翻过两座灌溉渠再过三个自然村就到了。其间,我似乎也隐隐约约听说过凡和魏心白的风言风语传闻,但我不相信那会是真的,因为魏心白太大了,高我们四个年级呢!可是,如今凡真的嫁给了魏家,可见当初的话是有因的。

凡说,魏心白的爷是大队书记,家里有宽敞的五六间瓦房。魏心白当兵去了,那些瓦房将来都是他弟弟的家产。我那时还小,一点也不能理解凡的喜怒哀乐,只觉得从此少了个女伴,心底很是惋惜不已。凡似乎很知足,坦然如一个久经世故的小妇人。凡的娘从地里干活回来,见我去看凡,便对我说:“不是我不舍得花钱叫孩子上高中,我是在亲家那头着实摸了底细的!亲家是个啥人物啊?省里县里都够得着,啥巧啥亏早知道呢!你们这茬子高中呀,全是民办的,也叫社办的。白上!没有升大学的指标,叫个啥子鬼孙社来社去,你懂吗?就是哪里来还回哪里去!该干活的还得干活,花钱去装几年墨水,还得来家敲秫疙瘩,瞎子点灯——白费蜡,明知赊本的生意,还是早收的好!”凡的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有几分得意。凡就在母亲喳喳呼呼的叙说中静静地收拾着自己从前的旧书和破本子,一叠一叠地整整齐齐放进纸盒里,凡再也没摸一下我的新书,可是,我从凡的眼神里还是看出了女孩子深藏的失落。

凡出嫁的喜期很快就到了。家乡女孩儿出嫁总是要找几个年轻的女孩儿陪着。我是凡的好友,当然也算其中一个。那天出嫁的凡,摆着婆家给的那么多鲜亮新衣不穿,却出人意料地穿着一套黄军装。那套古板紧挺的军装,谈不上什么料子却很显眼,衬着凡新抹了淡淡胭脂的瓜子脸,真是给人一种崭新而又精神的感觉。凡的娘偷偷伏在我耳朵边说:是魏心白那个龟孙从西藏部队上寄给凡的新婚礼物。

凡一大早在家里帮着忙,没有掉一滴眼泪,可是喜炮响过,一行人刚离开村子,凡就伏在古老的大木车把上,拼着命地嚎啕大哭,凡的娘说凡,已经两天没吃一口饭了,果真此时吐出来的全都是惨白的泡沫。直着嗓门哭了二里多地,凡的眼睛便揉得红红如鲤鱼,脸上的胭脂也被泪水划得一缕一缕红红黄黄如新烙的印记。陪去的几个女孩,都被凡的恸哭感染得泪流满面,一片呜咽,唯有我,默默地坐在老木车的横把上,暗暗地羡慕着凡那套纯正的部队黄军装。

凡的男人块头大得吓人,用现在的医学俗语来说,就是患着巨人症。那粗壮的高猛,让我们几个送亲的女孩高高地昂头仰视。我在极度的恐惧中想着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美丽赢弱的凡怎么能和这样的一头巨兽连在一起?凡这样的女孩,是能经得住他一声顿喝、还是能经得起他一只巨掌?可他却是凡天经地义的男人,迎接新娘的队伍中,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女人,像老鹰叨小鸡一样的扭架着凡,按着凡的脑袋和那个“巨兽”一块叩头拜天地拜高堂,然后就把凡送进了那个娘家人不能进去的新房。

凡的男人似乎不善言辞,一个中午没有跟我们这些送亲的人说过一句话。席间过来敬酒,我曾悄悄偷看了几眼,我发现他的鼻子眼睛摆得不成比例,别别扭扭给人一幅恐怖的凶相。凡曾经对我说过,她的那个未来男人小时候患脑炎,留有后遗症,不过并不严重,要不然怎么能担任大队治保主任?凡对她这个大小都有份职务的家,仿佛很有些满足,一口作气生了三个孩子。可是很不幸,三个孩子都是女娃儿。我已经高中毕业了,果真正如凡的娘所说的那样:社来社去。乡里的孩子又走投无路地回到了乡村土地,开始了耕耘播种的无边岁月。我常常碰见凡鼻青脸肿地带着三个小猫一样的女儿,在娘的田里薅草、捉虫、拾麦、挖菜,她的目光浑浊无力如死鱼。我常常走过去,逗她那猫一样的女儿玩一会儿,我不敢说同情她,因为我的心境也如油锅中焦烤着。这种时光没有多久,上苍慈悲为怀,终于赏给了凡一个儿子。凡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苦尽甜来,凡终于在失望的生活尽头迎来了生命的曙光。凡带着儿子第一趟回娘家很是光彩,男人赶着大车,女人包着红被,崭新的软缎被面,在阳光下闪耀着炫目的色泽,喜糖撒了半截村子,男人头戴一顶怪怪的蓝呢帽,怀里揽着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儿子,嘿嘿地傻笑着,倾听着人们的夸赞。凡的娘跑前跑后,烧菜做饭,上茶水,脸孔红红的,仿佛新做外婆般的惊喜。

凡终于没有辜负魏家的热望,一鼓作气生了三个男孩。凡的娘逢人便说,这叫对称生。女人生育有讲究,有的插花生、有的秤砣生、有的斑鸠生、有的对称生。凡的娘夸凡是个生孩子的好手,一年一个不打盹,早早搁下不烦心。凡的娘还说,亏了亲家大门大户,一般小户人家真是养不起呢!亲家常年不断云片糕奶粉糊糊,这些都是央求办事的人白送的哩!

遥远的乡村生活,重复着无休止的单调和枯燥。读完高中的我,日夜载着一颗不安份的心,为自己的前途东奔西跑,尽管每次的结果都是四处碰壁,尽管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可是我依旧一次又一次地咬紧牙关宣战:不能向命运低头!疲惫中,我多么渴望找个人诉说一番心中的苦闷和压抑,多么希望有人给我一丝关怀和力量。一日听说凡又来了,我便立刻找出几本高中学过的语文课本,准备拿给凡看。这也是当初凡曾认真嘱托我的。

到了凡家,凡的娘正坐在木椅上看着外孙写字。原来凡的孩子已经上学了。我悄悄地把书交给正在打毛线衣的凡,不料凡嘿嘿一笑,说:“唉,你还以为我是谁哪?早已没有那份玩孩子的闲心了!天天忙得脚打腚蛋子,恨不能长出十只八只手,早先那几年学的几个字呀,早就叫我就大馍吃光了!”说罢,仰天哈哈大笑。笑得脸蛋红得像是母鸡坐窝,那幅肆无忌惮的模样,像极了早先她的娘。我足足愣了半晌没有答话,倒是凡先问我,最近都还在忙些什么?我说,种田、薅草、干活呗!还能忙啥?凡说,长着只眼,瞅个上色的,还等啥呢?男孩子靠家,女孩儿告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早晚还不是要走这条路,选个好的嫁了走掉算了,省得日夜缠着个心事儿!凡说着说着,突然一把扯住我,神秘兮兮地对我说,“这话藏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没有敢和你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样?当兵的,还是个班长呢!”见她越说越违我心,越说越离谱,我再也坐不下去了,随便扯个谎,便面红耳赤的逃了出来。

以后的日子,为了独自撑起自己头顶上的那片天空,不顾家人世俗的极烈反对与阻拦,我开始闯荡江湖,流落到举目无亲的异地谋生。先是在一所偏僻的山乡代课。暮鼓晨钟里,修炼着自己的坚强毅力和生存技能。偶尔探家知道了凡的零星音讯。仿佛她一直忙忙碌碌于年年不落空的生儿育女。到了我终于有个铁饭碗的时候,她已经娶了儿媳妇,嫁出了女儿,做了祖母和外婆了。人如草木,逢春繁衍生息;遇秋凋零入泥,这原本无可指责。凡也正如这绵延生息在土地上的草木一样,逃不了平常人的命运。我还听母亲说,近几年凡的日子很红火,新盖了十几间气势招人的海青大瓦房,娶了三房儿媳妇,嫁出了闺女,现在正为身边剩下的孩子卖命地聚财,儿女的婚事未了,仿佛凡的任务就没完成。母亲说这些事的时候,眼里充满了崇羡的神色,按照乡下人的风俗,凡这样的年纪便儿孙满堂几代人见面,算是前生的造化好、修德好,才有这样的福份。说着别人再看看我,母亲的神色暗淡,轻叹了几声,就有泪珠从昏花的老眼里一滴一滴地汪出来。这时刻我便有了痛彻肌肤的不安,并非为自己的孤零零单身无着落,而是为了母亲那颗日夜不安拳拳牵挂的心。我淡淡地笑着安慰母亲: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相逢手难牵,这种事靠缘份,急不得!

凡的公公早已不当书记了,好在争了个村长的职务留给了凡的男人。长年的跑外勤下乡采访,使我对现在乡下的事多少有些一知半解。现在的村干部,说好干也好干,农民靠地吃饭,谁个不尽心管好自己的责任田呢?要说不好干,也就特别的难,拳头不硬,说了不算,任务完不成,还要批评处理找难堪。可以想象得出,像凡的男人那样的块头,那样的恐怖模样,双手掐着腰立在村头一吼,谁敢不交费?谁敢不结扎?谁敢不卖粮?谁敢不出工?况且现在凡的男人也不是一个人,凡的六个儿子正如雨后春笋似的,滋滋响地拔节往上窜呢!六个儿子六只虎,即便是长不成虎,长成猫,发起狠来,也能抓你个头脸破皮血出。村里的人私下里都议论凡的命旺,好家好命好运气怎么就都让凡给摊上了!

离家的日子常常想念家!当我终于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自己的归宿时,依旧摆脱不了生命摇篮在我心壁上的深深烙印,梦里常常遇见少年同窗共读的凡,梦到我和凡仍旧扎着细长的小辫,双双坐在乡村中学高高的护校沟坎上,为****后回村子漫长无边的日子而偷偷流泪的小模样。有一段时间曾经应约尝试着写一篇少年小说,还没有动笔,眼前就终日浮现出了少女凡的影子,依旧是那么的细瘦如柴,依旧是那么的水灵大眼。今年春天,老家修起了宽大气派的柏油马路,又在马路边新建了一座乡村街市。仿佛是浓浓的乡情在遥远地呼唤,忙中抽闲,我突然决定回老家一趟。

午后斜阳,乡村如熟睡的婴孩。我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乡路上,翻腾汹涌的思绪一如挥舞的长剑,斩断了无情岁月的河流。溪边的垂柳茂盛如瀑,轻拂我的长发和衣袖,暖融融的春光和亲情立刻烘热了我长途跋涉后的身心。迈进家门,父母亲立刻高兴地告诉我,“真不巧,凡也回来住了!刚才还在咱屋里叙话呢!”听了这话,我顾不上和父母亲热,也没来得及擦一把旅途的风尘,放下包转身就跑。我要去见凡!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凡了。

凡的爷正躺在土墙外面的石碓上晒太阳。秫秸篾剐的小眼似闭非闭,一只鹰爪似的枯手斜刺里伸进半敞的棉袄里抓痒,抓一气,便用大拇指捏着中指搓两下,一只黄鼠狼般大小的瘦狗,毛刺拉哄地蹲在他的肚腹间。凡的爷哼哼叽叽唱,那毛刺拉哄的瘦狗也快活地唔唔作声,犹如半醒半梦的呓语一般。那只瘦狗哼着哼着,若无其事地走下主人的身子,朝着主人背后的石碓,翘起后腿,放肆地撒一泡热烘烘的臊尿,石碓边立刻泅湿一片。

这个石碓,我最熟悉不过。小时候,我和凡经常在这里玩,我们把大人交给的谷子秫秫放进碓窝里春去皮壳,我们把鲜玉米舂碎烧稀饭,把坏芋干春碎做猪食。只要碓锤响,有我必有她,有她必有我。新庄稼即将收获的时候,过年过节的时候,石碓边终日响声连天,碓窝塞得满满的,很少闲着。夜晚有时还有女人来舂小米舂大麦。石碓四周,常常撒了几粒粮食、几片干果皮,不间断地有鸡们为了争吃而不要命的打斗。过年过节村子里杀猪,石碓边便排起了长队舂排骨,捣碎的骨粉肉泥做出鲜美可口的肉圆子,是村子里大人孩子一年里最高的期盼。我常和凡在月光下坐在石碓上念书说话儿。那时望着天上的明月,觉得生活真美好。凡的娘说,这石碓是祖上传下来的镇宅之物,不能挪动的,所以任凭风雨变迁,石碓仍在老地方。石碓与嵌了木把的石锤是一块石料磨凿的,青森森的花纹,斑斑驳驳地印满了碓身,滚圆的石锤在一代代人的手掌中,经久不息地击捣着浅浅的碓窝,直到那碓窝一天天地陷了深去。只要碓窝存在一天石锤就不会停止拼命的击捣,它们为了人类的需要,不停地自己损着自己。梆梆梆的声中,溅出了灼目的火花,凡的娘便伸头大声指责:碓窝里放的东西太少了,死眼驴!龟孙子!

老椿树刚刚发出细嫩的叶芽,鼓腾腾圆溜溜如巧手女人精心盘好的纂。石碓边依旧是过去的那几间老房。那几间凡的娘引以为自豪,长了大半辈子神气的土房,现在竟然那么可怜兮兮破落无奈地跻身于一排排高大宽敞的大瓦房中间。当年的凤凰如今的草鸡,不知道性格刚烈的凡的娘,这么多年是如何忍受得住这心灵之虐的,院子没有门,几株长势贼旺的月季,正在土墙边火火的鲜艳着。院子里整洁有序,几件农具,几根晾衣杆,错落有致地散放着。院子的一隅,有一眼小巧的轧水井。凡的娘正咯吱咯吱地轧着白花花的井水洗衣裳。听见了脚步声,凡的娘抬头回望,一瞅见是我,便忙站起来迎接。凡的娘比以往明显见老,高大的身躯有些弯,头发白了多半,只是那双醒目的大脚依旧像小船一样的横着,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同龄女人不可比拟。

凡的娘紧紧拉住我的手,伸头朝屋里大喊,“出来,魏家出来!看看是谁来了!”乡下女孩只要一出嫁,便随了男人的姓,自个的名字从此省了。凡的娘高声喊的魏家,其实就是凡。

喊声未落,闭着的大门“吱呀”一声响,有一张瘦脸就从半开的门缝里挤出来。

“凡!”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就是我日思夜想的凡。斑白干焦的头发,如一蓬乱糟糟的毛草,怎么就不伦不类地还拴了一截红毛线头绳,扎了一撮不合适宜的歪把子。黄巴巴的瘦脸上,横里竖里的皱纹,就像套了张丝网,原来大而美丽的眼睛变成了现在两眼枯井,黑洞洞地掉在高高突起的颧骨上,两个泛着青黑的泪囊松松地吊在眼底。破旧皱巴的衣衫,透出一股股难闻的腥臊恶臭。

凡似乎从我的眼中悟出了自己的巨变,拘束而又自嘲地小声说:“瞧我!把你吓着了不是?我正在给两个孩子喂牛奶呢!”我一惊诧,“怎么,你又生了?”

“不是!”凡的娘接过来大声说:“造孽啊!造孽!两个儿媳妇生的都是女儿,不甘心还要生!生了又怕人家咬出来罚款犯法,就让她带着到处躲,瞧吧!从一尺长的血娃娃,要躲到哪一天才算是个头呢?”愤愤不平使凡的娘血冲上脑门,脸也涨红了。“这辈子算是爬不出孩子窝了,自己生了那么多还没苦够,还要再为儿媳妇苦!咱哪辈子欠了魏家的人命债,合该着这辈你来还!”凡的娘越说越恼火。

“为了自家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凡叹了一口气,拉扯着我进了屋里。

“瞧瞧你这孬种模样!为魏家卖命,人家不领情,半老徐娘了,还黑着心一脚蹬了你!”凡的娘说到怒处,又是跺脚,又是咬牙,恨不能将地跺出窟窿,将天捣个破洞,或者抓一个魏家的人撕咬一番,嚼碎了生吞活剥。

“真的?”我使劲摇了摇凡的胳膊。凡轻轻地点点头,眼里立刻涌出一串无奈的泪光。

“就他那幅鬼模样?真是不可思议!”我为凡的遭遇而深深不平。

“这年头还讲啥模样?好歹人家也是个干部!”凡的话充满了对现状的无奈和认命。

“那你怎么办?”我做梦也想不到日子红火的凡会有这样出乎意料的结局。

“那还不好办?离婚不离家!”凡的娘从里屋拾掇出一大抱小孩子的尿布走过来插嘴说:“那个孬种当了黑心绿豆官,又托人买了四川小蛮子,才十八九岁,嫩得像花苞一掐就淌汁水呢!造孽这一辈子准不得好死,说不定哪一天,走着走着就被阎王爷收了去!可就是苦了我了,我累死累活积的家业这些年都赔了他们,要不然我的新瓦房早都盖上了!现在可好,喂肥了狼、瘦死了羊,到头来连羊圈也给连根拔了!”

“别说了别说了!别再翻那些陈谷子烂玉米了!”凡噙着眼泪苦哀哀地央求娘。

凡的娘走了,气哼哼地出门去洗凡的孙女的尿布去了。

我和凡无声地闷坐在光线黑暗的老屋里。有几只蠓虫儿在春日的薰气中嘤嘤嗡嗡地飞来飞去,把我们各自的心都抽得紧紧绷绷。这样的境地,这样突如其来的话题,生活内容遥如天地之隔的彼此又能说些什么呢?说些什么样劝慰的话语,才能抚平彼此心头的创伤和撼动呢?

凡的两个孙女正在小木床上酣睡,样子像极了温顺可人的小哈巴狗。凡看了看她们安祥而卧的神态,平静地说,“权当两只小狗养着吧!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企盼呢?”养这样两只小狗并不容易,凡到底要躲到哪年哪月呢?凡为了她的男人,经历了十几次奔向黄泉之路的生育磨难,可凡的男人竟以吐故纳新之举报答了他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女人,像扔破布一样地把凡扔了。凡的儿子会以怎样的举动报答娘亲的生育之恩呢?就是扔了这两只小狗让娘东藏西躲流落他乡吗?

没见到凡的时候,我有无尽的思念和话语要和凡说,可真的坐在凡的面前,我却觉出了我们之间明显的距离。我和凡既不能再叙事业爱好理想,也不能谈及家庭丈夫孩子。那么两个女人,两个从同一时代走过来的女人,还能找出什么其它的共同话题?

终于,我小坐了片刻,决意要走了。这当儿,我看出凡很有些伤心难过,但并不激烈,琐碎的日子将她磨得趋于麻木了。

见我起身要走,凡拉住我的手吞吐不安地说,“那一年,我差一点把你害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我一时弄不明白。

“忘了吗?有一次我给你介绍对象,你挺不高兴,拔腿跑了!”

“哦!”我突然想起了那唯一一次的难堪和尴尬。

“知道是谁吗?是魏心白!那时候他在部队上当了班长我觉得挺配你的!可是天知道,他也是个喜新厌旧的货色,当了连干转业到铁路上,现在老婆就像电影片子似的换了三四个,要是你嫁了他,肯定也得给甩了!”

听了凡的话,我不禁哑然失笑,说,“那时你不会明白,就算是总统皇帝,我也不会嫁的!”

“还是你有长眼睫毛,我这辈算叫魏心白坑狠了!”凡说着说着,泪如泉水涌出眼眶。

魏心白倒底怎样坑了凡,我已无心再去细问了。“女人的命三生定就,靠自己是没法改变的!”凡最后一句话一直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尖。我知道,现在无论说什么凡都不会相信,她只相信岁月摆布了她,她默默无言地认了。

一个女人不能领悟生命的真谛,即使她才貌双全,即使她力大无边又该如何?我惆怅地离开凡的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黄昏前的晚照,将古老的土屋雕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剪影。憔悴苍老的凡就站在夕阳里的石碓边向我不停地摆着青筋累累的手。凡的娘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娃儿,就站在凡的身后。凡的娘已是古稀之年,却还是那么的有力,和凡站在一起,几乎就分不出竟是母女。小时候,凡仅仅大我五岁,而现在外人一眼看去,却仿佛大我二十五岁,二十多个春秋轮回,数不尽的日子终于把凡雕成了一个粗糙的乡下女人。边走连回望土墙边木呆呆站着的幼年好友,我的心底突然升腾起一股强烈的沧桑感,耳边又隐约响起了一阵阵经久不息的“梆梆梆梆”石碓捣击声。

乡村,什么都变了,唯有石碓窝依旧。

原载《江南文学》

1997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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