梃击案
有一本书叫《三朝要典》,其中所谓的三朝其实只有万历朝的最后几年,加上泰昌、天启两朝,而天启朝实际上也不完整,也只有开始的几年。明人的计数方法习惯采用虚数,在他们说有明三百年来的时候,实际明朝还不到二百五十年。三朝要点也是这个时间的事情,要点当然不是要典,而是几件重要的事情。头一件事情就是梃击案。
万历四十三年五月初四,就是端午节的前一天,有一个中年男子拎着一根枣木棍子,从东华门进入皇城,窜到了慈庆宫前,打伤了守门的老内侍李鉴,直扑向前殿檐下,但是很快就被韩本用等几个内侍摁住了,当即交由东华门守卫指挥朱雄收监。
这个事情发生以后,太子朱常洛马上就派韩本用向皇帝奏报。朱翊钧懒是懒,可他很聪明,很敏感的觉得,这事不大,可是闹起来可能有麻烦,就跑去翊坤宫找王皇后商量。皇后说,皇上你跑到老妇(王皇后的自谦,这里的打趣的意思)这里干什么来啦?朱翊钧就把事情跟她说了。皇后可是个厉害的角色。首先这事情皇帝专门跑来问,不能不回答,而且回答了还不能是不解决问题的回答。更重要的是,后宫是不能干政,这关乎政治,皇后还不能乱出主意。这是很为难的事情,但是王皇后不为难,说这是关于哥儿(宫里的长辈对皇子称呼)的事情,那得问问哥儿的意见啊,把皮球踢给朱常洛了。朱常洛来了以后,也知道这里面的关键,立刻表明了态度,这事情不要扩大化,就在这个人身上解决就行了。
当天,巡视御史刘廷元就审结此案。这个冲进宫里打人的叫张差,是蓟州井儿峪的百姓,以卖柴禾给当地的内监为生。因为有人假冒内监之名想强买柴禾,张差不肯。第二天柴禾被烧,张差觉得这就是那两个想强买的人干的,一定跟内监有关,就去内监投诉,结果被斥责出门。张差本人犯有癫病(精神分裂症、抑郁症),一时不忿,就跑到京师,冲进宫里打人。按《大明律例》在宫殿内射箭、放弹、扔砖石伤人的处秋决(死刑,缓期到秋后处决),这是冲着太子去的,当然跟伤一般人不同,罪加一等,判处决不待时,就是马上处斩。
真可谓案情明白,有理、有据、有节,如果这样结束案子,那就真没什么事情了。张差其实挺冤的,他其实只到了慈庆宫的第一道门徽音门,连第二道门麟趾门都没进去,过了麟趾门还有一条很长的甬道,才是慈庆门,慈庆门后面才是慈庆宫大殿。张差很可能是连慈庆宫长什么样还没看到就被逮住了,更不要说见到或者打到皇太子了。但是放到古代,皇宫也不是平民百姓想去就去的地方,判处死刑也还说的过去。那皇帝这一家几个担心什么呢?其实这个事情一看就知道很可能是谁干的,又为什么这么干,关键的问题不是案子的本身,而是案子关系到太子。从争国本开始,朝廷就有很多“正直”的大臣,只要是关乎太子的事情,他们就崩了一根神经,但凡有机会,就会一窝蜂的跳出来维护太子的“正义”。
死刑是要由大理寺复核,大理寺的提牢主事王之寀觉得张差年青力壮,根本不是什么癫病,就秘密提审了张差。张差开始不肯说,不说王之寀就不给饭吃,张差大概不知道自己是死刑犯,不然不会在乎饿一两顿饭,于是都招了。张差供称,是以往买他柴禾的内监庞保的带他来京城,住在另一个太监叫刘成的一座大宅子里,给他饭吃,然后给他棍子,让他“打上宫去,撞一个,打一个,能打了小爷,吃也有,穿也有。”小爷就是太子。刘成领差从后宰门进到内城,从内城的北面领到东南角的东华门,路过了几乎所有内宫二十四监的所在地,又跟他说:“汝打了,我力能救汝。”犯了事有人救他,即没有危险,又有好处,张差当然就干了,然后就被逮住了。王之寀针对案情提出疑问以后,朝臣闹起来了,有的说,皇宫那么复杂的地方,如果没有人带路指引,一个有癫病的人,怎么可能认得去太子所住的慈庆宫呢?其实,慈庆宫没那么复杂,东华门外就是筒子河,虽然是皇城以内,也不是十分禁止老百姓出入的。冬天河面结冰的时候,寻常百姓常在这儿活动,溜冰放风筝什么的【1】。进了东华门,就已经可以远远望见慈庆宫了,只要过了文华殿后面的金水桥就是,还真就是可能被误打撞的地方。
于是,刑部上奏请求重新审理此案,案审的司官(不是陪审团,而是堂官)阵容非常强大,一共有十八个人。这十八人中只有胡士相、绍兴人陆梦龙、嘉兴人岳骏声是浙党。王之寀因为提牢发现案情疑点,列名会审,陕西人,跟东林党走得比较近,属于正直的大臣。其它人如果不是因为张差,可能在史书上很可能不会提到的人物。案情的审问,确定张差不是疯癫,没人带路也真的进不了内宫,张差也当堂指认了庞保和刘成。这两个是什么人?郑贵妃宫里的内侍。那这件事情是不是郑贵妃指使的呢?这两个人肯定是不会认的。有可能就是郑贵妃让他们这么干的。还有一种可能,郑贵妃本身不知情,是他手下的人自作主张唆使张差干的。反正案情到这个地步,已足以证明郑贵妃难逃干系。
太子已经立了十几年,郑贵妃一伙这么干有动机吗?有。万历皇帝朱翊钧不一定有想立福王朱常洵的想法,但是郑贵妃与福王是肯定有想法的,太子立了以后,福王就一直不去洛阳之国。朱常洵的婚礼就比其它的皇子要铺张得多,到了之国的时候又开始各种讨价还价,先是要盖王宫,极尽奢华。张居正当国十年,国库才有四百万两银子的节存,到福王之国的时候国库早就没钱了,盖他的王宫还是花了四十万两白银。有了王宫可以之国了吧,不行,还要封地,开价就要四万顷,仿潞王例。潞王的四万顷原来是景王(隆庆的弟弟,朱翊钧的叔叔)的封地,那时候土地没有清丈,还有闲地余田可拨,景王无子废封,就便宜了潞王,就四万顷就封给了潞王。到福王这儿要四万顷,那是真的弄不出来这么多。就算是真有地,也不能这么给,朱翊钧还有三个儿子,一样的亲王,瑞王、惠王、桂王,那是不是每个也还要给四万顷?最后谈判的结果,给两万顷。该走了吧,没有,说要给奶奶过了生日再走。奶奶就是李太后,借口找到她头上,老太太不高兴了,过生日又不是过了这次没下次,年年过生日那你年年都不用走了,呆在京师吵吵闹闹,是非不断,没完没了的,你滚蛋。朱常洵只好滚蛋了。这表示,斗了这么些年,朱常洵再没有机会跟朱常洛争太子之位了。郑贵妃一伙好不甘心是可以想见的,怎么也得弄朱常洛一下子。梃击案跟以前的与皇帝密约压在神像底下,《闺范图说》把自己的事迹加进去,都是一个路数,直奔目的而去的,很难说不是郑贵妃的主意。
既然是郑贵妃有关系,那郑贵妃就得出来承担责任了。郑贵妃被逼到这份上,也真没什么好办法了。恰巧她的哥哥郑国泰又出一个昏招,派自己的仆人郑鳌向几个司官行贿,希望压一压张差案。这案子其实只审到指使张差的人是庞保、刘成,这两个人也没承认是郑贵妃主谋,郑国泰此举,妥妥的此地无银三百两。郑国泰又一次因为妹妹郑贵妃的事情获罪,直到后来天启年魏忠贤写《三朝要典》颠倒黑白的时候,才允许郑国泰的儿子郑养性回京。现在,郑贵妃只剩下最后一招了,找皇帝朱翊钧哭诉。朱翊钧说事情闹成这样子,他也始料未及,外朝的这些大臣,那真不是能劝得动的。事关太子,他只好让郑贵妃去求******着说话了。郑贵妃就又跑去跟太子朱常洛哭诉,跪着求他。按正常的礼制,太子虽然天下老二,见了郑贵妃,那是要行一叩四拜礼,因为她是皇贵妃,相当于太子的母亲。所以郑贵妃跪求,太子也跪,两个人就面对面的跪来跪去。太子答应帮忙平息这事情。
然后,朱翊钧就召见群臣,解决这事情。很难得,朱翊钧已经猫在宫里二十五年没出来了,跟大臣的联系全靠奏疏,而且就算是奏疏也极少批示,只有极少数的大臣见过皇帝,然而这一次,他召集了几乎所有有关的人。大臣们集中在文华门,再领到慈宁宫门前。慈宁宫原来是李太后的居所,老太太赶走了朱常洵,还真就只过了最后一次生日就升天了,这会儿连祭祀她的香案还没撤呢。
召见群臣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相信我,马屁真不是千穿万穿没有不穿的时候,尤其是领导二十五年没出来训话,突然想训话的时候。朱翊钧刚想开口说话,站在后面有个人突然冒出来,说“皇上慈爱”啥啥的。朱翊钧很奇怪,你谁啊?旁边的太监赶紧告诉他,这个人是御史刘光复。刘光复还没完哪,还在说。朱翊钧大声连骂了几回,刘光复任没听到,继续说。朱翊钧顿时怒起,叫左右拿将下去,等候处理。平心而论,这时候朱翊钧其实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能不能劝得住这些臣僚。刚好刘光复这个傻冒冲出来,倒给他一个借此发威的机会。
接着,朱翊钧明确给案情定性,张差就是一个疯子,跑到宫里来胡搞瞎搞一通,当场把十几位司官的案审给否决了。皇帝都这么说了,大臣当然不敢说不,首辅张从哲趁机建议重新举行荒废了多年的太子出阁讲学。朱翊钧说这等大事还用你们说吗?最近是因为朕老妈的丧期,还指着自己的袍带问,你们看朕今天穿的什么衣服(孝服嘛)?张从哲只能,对对对,皇上仁爱,太子讲学的时候,是不是连皇长孙也一起啊。朱翊钧倒是机灵,说皇长孙还是等册立以后吧。然后朱翊钧举着太子的手说,你们都看见了,儿子长这么大了,怎么说朕不加爱护?你们有这样的儿子,会不爱惜吗?“然后他也让太子说几句。朱常洛这时候,可以有好几种表现,或者诉苦以博取更多的同情心,或者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但是他都没有,而是很郑重的批评这些大臣:“你们也是有父母的,忍心离间我们父子的感情,让我成为不孝之人吗?今天的事情,只在庞保、刘成、张差这三个人处决了,到此为止。”朱常洛表现的很到位。首先,这事情本来就是要尽早结束的事情,现在已经皇帝老子也重视他了,郑贵妃也求他了,那是面子也有了,里子也有了,又何必多生事端。而且太子这几句话,紧紧扣住了“孝道”。老子既然爱了,儿子当然不能不孝。其次,他完全是按照老爹朱翊钧的意思,不把事太扩大化。这不仅是稳住了老头子的心,也是进一步稳住了自己太子的地位。也确实是,这之前还有风吹草动,什么太子之位不稳,妖书案什么的,这件事情以后,再也没有关于太子之位的风言风语了。其实万历年间的国本之争,直到此时,才可以说真正的尘埃落定。
这一次朝会,朱常洛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场。这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朱由校,后来的天启皇帝。三儿子朱由楫,之后长到八岁就死了。第五女朱微妍,后来的宁德公主,下嫁刘有福。其中第二个儿子和第四个儿子,还有前面四个女儿都是生出来就死了。与会年纪最小的,是朱常洛的第五个儿子——朱由检。这个时候,他才刚刚四周岁半(虚六岁)。就在梃击案的前一年,他的亲生母亲刘氏因为一件小事惹恼了朱常洛,被打发到冷宫,最后在冷宫里忧郁而死。等到朱常后来后悔的时候,又怕皇帝朱翊钧知道,告诫慈庆宫的家人都不许说,悄悄的把刘氏埋葬在西山申懿王朱祐楷墓的附近。朱由检这个时候,是由朱翊钧指定朱常洛的另一个选侍李氏——也就是后来移宫案的那个西李抚养。
【1】《旧京遗事》明·史玄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