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湖畔载深曾经很熟悉的那片大宅子,如今已经有点陌生了。这里原先是乾隆最宠爱的儿子,第五子荣亲王永琪的府邸,再早是贝勒额尔楚浑的宅子,辗转落到奕譞手里,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原本载深做亲王的时候,这里往来车马如织,奕譞也是郡王升亲王,荣宠不替,一派繁盛气象,把什么都遮住了。
如今时移势易,历史传承下来的那种破败感,再没什么遮得住了,萧索的府前空地上,孤零零的停着两辆大车,那是府里自有的。斑驳的院墙,门房上掉漆形成的疤痕,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着往来的人,这家的主人,已经再不复往日的荣光了。
载深对奕譞本人倒没什么恶感,只不过是个没什么脑子,容易叫人利用,自己又好个出风头的人罢了,论坏心他是没有的。当下下了恭亲王的车,门房上都是认识的,一见之下,怔了一怔之后,立时跪倒请安,尔后跑回后面去通报。
“不用去报了——”载深脸色不是很好看,这种情形与往日时候的情状相差太大了,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不过做了这么久的皇帝,难免的也会生出一些治人者的思维——奕譞如此,正说明那些原先跟着他混的人,如今已经自我收摄了,并不敢在这时候还来老领导家里瞎白活闲话,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么心情复杂的走着,片刻间就已经到了后进,奕譞正一身白衣白裤,坐在院子里头抱着儿子晒太阳,还是怀里的载湉先瞧见了有客人来,三四岁的人了,已经会咿咿呀呀的叫人了,站起身来,推着他老爹的肩膀。
听到儿子说话,奕譞这才睁开眼来,一看之下吓了一大跳,仓皇着就要把载湉放下来,厚厚的嘴唇哆嗦着,脸上略有些惊恐。
“自家人,你又病着,我也是便装嘛,七叔坐。”载深蹲下身去,将地上的载湉抱了起来,看了一眼奕譞道:“看起来精神还行?”
虽说是叫他坐,但他当然是怎么也不敢坐的,张皇着打了个千,叫家人来伺候,忙了好大一阵,这才安顿了下来,载深把载湉交给赶来的福晋手里,背着手在院子里踱了几步道:“怎么,朕不来,七叔你就打算这么着在这院子里病着?不好嘛,朕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家里叔叔又不是不能办事的人,何必如此?今儿见你身子骨还好,不要自疑。朕没有生分你的意思。”再看了看他那位福晋,慈禧的亲妹妹道:“七婶你也是的,圣母皇太后也是病着,都是懿亲,你身份又别有不同,该常进宫去给老佛爷们请安的,里外里的事情,都是这么生分出来的,不至于的嘛。再有七叔身子骨好了,你也该劝他报朕知道的,多少差事等着七叔帮忙呢!”说着,看了看奕道:“六叔,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奕也跟着劝了几句,奕譞当然也有谢罪的话要说,载深笑着听了片刻,这才落座道:“好了,今儿就搅七叔一顿,打发人去伯王家里看一看,要是能走动的话,今儿就在这,把你们这些个自疑的心思消解了如何?”
皇帝在臣子家中吃饭,这是极为特别的恩典,奕譞当然要巴结,盘亘了许久的心事卸去了一小半之后,人看上去也精神了不少,一面吩咐着下头人准备饭食,一面打发人去伯王府里,又扯着人去放炮仗,拾掇院子什么的,顿时之间,原本毫无生气的醇王府,一下子又热闹起来。
“朕跟圣母皇太后没有分歧,都是为着国家,为着祖宗的江山。”载深由着他们忙碌,等奕譞坐了下来之后,这才发话道:“但太后垂帘,毕竟不是祖宗制度,妇人干政,也绝非国家之福。这一条,必得跟你们撇解明白了。再有其他什么的,那就不是朕的本意了,下头人猜错了心思,动了歪脑筋办出来的事,朕知道了必定要重重严加处置的。你们安心就是。兴许你们还不知道,朕进宫登极,皇后在府里就有人上门去撵人,那也是有些人秉承错了意思办出来的糊涂事,朕不宜追究。我想圣母皇太后也绝非这个本意——”看了看面色微变的奕譞,呵呵一笑道:“说来说去,就是个如今多事之秋,就京里,又有多少大小事务,难道都要朕亲力亲为?说不得还要仰仗几个叔叔帮着办起来,这会子闹什么病呢?”
“皇上尚在藩邸的时候,奴才就秉承懿旨出京了,这会子想起来,奴才仍是有些后怕……”奕譞辟解着,加在扶手上的手臂,不住颤抖着。载深知道他心里仍旧是个怕字,笑着打断他道:“朕说过没有其他意思的嘛,七叔你不用老是想前头,往后头看嘛,京里旗人中间,神机营那里,都要仰仗你的威名呢,你是正经八百的皇叔,亲王爵秩,只要不自疑,京里还是有你的威望在的,好好地,替朕把京里安顿好了,成么?”
“老七,不要缩头缩脑的犯个娘们德性!”奕见他仍是个怕,不由的出声喝止道:“这是皇上的恩典,派给你的差事,还不谢恩!”从小到大,奕都是瞧不起这个老七的,即便是后来老七偶尔的要跟他争权,但毕竟的眼中看这个老七,仍旧是那种半带着瞧不起,半带着维护家里人的意思。这番话略带了些教训的意味,不过谁也没当回事。奕譞顺着这势头,抹去了一头的汗,跪地谢恩,就算是领了这一桩差事。
不一阵伯彦讷谟诂也来,照例的又有一阵训诲,借着皇后是蒙古人的由头,说了他一通,末了自然也叫他回御前大臣任上——他这里倒还是个羁縻的意思,科尔沁蒙古,实在是汉化的极深了,惩处太过的话,惹出麻烦来不划算,况且这个伯王,也不是那种能弄出大动静来的人,给一个恩典过去,也是顺水人情的事。
中午自然就是在老七家里用的午饭,这到底也是破规矩的事情,说出去谁的面子都有光彩。所以,不一阵,消息就传出去了,等到老五领着侍卫人马到太平湖的时候,一餐饭已经是吃到尾声了。
“皇上,这可不成!”奕誴仍旧是那种鲁莽的样子,京里最近轩然大波,似乎跟他毫不相干似的,或者这就是他人憨实的好处了。领着侍卫在外头布防已毕,进来劈头劈脸就是这么一句,载深不由的一笑,以为他是说自己微服出宫不好什么的,又要有一番劝诫的,就手就要打断。
不料奕誴却是顿住身子,甩手打了马蹄袖跪下:“皇上您今儿到老七府里,您也得给奴才一个恩典,改天您得到我家吃一顿!”
敢情是为着这个!载深哑然失笑,边上那些个战战兢兢的人们也是惊魂尽退,想笑又不敢笑,愣着身子,微微舒畅了一下积郁已久的心怀。
“那五哥后头,总得排上奴才了吧?”奕也看出了奕誴这么闹一出的意外好处,跟着打了一句贫嘴。
载深看了看四周众人的表情,心中暗自佩服这位六叔的急智,点了点头,绷着脸一本正经的道:“成,你们三家轮流伺候御膳,看朕吃不吃得穷你们!”
这么一番说笑下来,众人原先还悬着的一颗畏罪心,已经安定了下来,跪地恭送。
离了醇王府,外头已经是声势大动,奕誴毕竟是刚领的护卫差事,有意将声势造的很足,呼啦啦的仪仗排了几条街,他本身是个正人,侍卫上头也特意挑了极精神的人马站街,衣甲鲜明,精神饱满的样子,看上去倒完全不同于往日那种死气沉沉蔫里吧唧的模样。一出醇王府,看着满街满街跪地山呼万岁的黄马褂侍卫们,载深也觉得用老五这么个人,那真是用对了。
“本来还说着要去正心庐舍走一遭的,顺便去五叔家蹭一顿吃喝的。”载深指着面前的全副仪仗对奕誴道:“得,五叔你这么一搅和,哪儿也去不成了,咱们回宫?六叔,你不用随驾了,你可以约见一下威妥玛,就说朕在诸国公使随班觐见之前,可以先单独见一下他。”
这思路跳的就有点快了,奕原本满心思的还在老五搅出来的这一场喜剧里头,听他这么一说,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是,奴才这就去总署交办。”
“你亲自去。”载深想了一想士林没有安抚之前,实在不宜把这类消息放出去,抬手道:“一个字,密。”想了想之后,又再吩咐道:“叫吴大澄递牌子进宫。五叔你是现成的御前大臣,传宝廷,陈宝琛,你带班引见。好了,起驾吧。”
到紫禁城不远的,从西华门回到宫中,载深只略休憩了片刻,便见到了吴大澄及宝廷陈宝琛。吴大澄是新加的三品官,有见驾的资格,而宝廷,陈宝琛则是五品的官衔,需要有御前大臣引见,这是规矩,载深也不好就破的。不过好在御前大臣就是奕誴,倒也无所谓的。
“本来是要去正心庐舍,去看看那帮读书人的。”载深笑眯眯的,等他们行礼之后,抬手道:“但五叔饶不过朕啊。说不得只好回宫,回头宝廷,陈宝琛代朕去庐舍一趟,说一说朕的不得已,叫他们体谅。”
“吴清卿你新晋升官,不要吝啬,以前的穷书生老朋友,花两个钱请客嘛,钱不够用,跟内务府惇亲王说,朕从内帑贴补给你。”
原先几个人还觉得这皇帝实在开玩笑的,不过听他最后这么说,顿时领悟过来,这是有深意的。吴大澄跟载深最久,略一思量间就领悟了载深的用意,跪地道:“臣遵旨,不过臣虽然穷,但也绝不敢向君父伸手的。皇上重视文治的谕示,臣也一定传知京内京外之读书人。”
“一个是重视文治,再一个也是文治要自新。回头你再替朕走一趟倭师傅府,倭师傅只怕是要……”载深神色暗了一下,接着道:“倭师傅钻研了一辈子理学,朕也是自幼承他教诲,什么叫理学?读书人有读书人的说法,但这个说法,不能叫平民百姓知道,那不行,要让白丁都能知晓,为人处事,世间万物何以如此,何以那般,人何以要敬天地,敬祖宗,何以要自强自立,何以行正道而不向邪途,这都是因为理,秉承之以观世间物,遵循之以行天下事,这个之,就是理。不能叫平民百姓一听理学理学,就想起那些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要叫他们知道,人人心中,都有一个理,总而言之,人处世理事之道,那就是理。这是人的理,理强了,正了,你就是君子,国之栋梁,朝廷柱石。理弱了,理歪了,就容易受外邪入侵,进而走歪路邪路,那就是君子人人得而诛之的****了。朕在藩邸时候,就常说正学自强,这条路,朕将秉承一贯的走下去,希望你们与朕一道,这条路走对了走顺了,那就是富国强兵,一雪前耻的强国之路。朕也希望天下臣民,与朕一道走这条强国的路。至于物之理,也不是今天咱们几个君臣召对,就能议出来的,这个话,也不急在一时。”
载深说这番话的本意,那是用来让士林理解自己接下来的一干外交举动,而不至于有什么反弹的。但说着说着,便就是自己日积月累的对于传统正学的理解的阐述了,传统正学,在他后世的那个年代里,被踩进过臭茅厕,后来又翻出一些裹脚布的东西敬如上宾,着实是受了好大一番折腾。也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之所以积弱不能自强,完全是正学的错。这些东西,在载深接触到这个学问之后,难免的会有许多思索。今天有这么个机会,也算是把自己的想法,公开在这时代的读书人面前了。
宝廷等人都是有所思索的样子,末了才应声道:“皇上此语,当真是洞鉴万里之言。臣以为比之向日道器之说,又有绝大精进,臣一时之间实在说不出什么颂圣的话来,实在……”
得了,你那表情就是最好的颂圣之语了,载深笑了笑,摆手道:“朕不是喜好听臣子拍马屁的天子,天下最容易听到马屁的,就是皇帝,朕想听,怕还听的少了?好了,这是虚务,也不是三天两日里就能见到成效的长远之事,只是一个宗旨罢了。说细务,吴大澄你接顺天府,是朕钦定,正心庐舍,你也要兼管起来,书生不能光读书,也要自强,这个自强,是体格之自强。你用一营新军,找一个合意的文牧,带一带那些书生。过一阵子国家承平了,天下各路兵马,都要用新军这套行之有效的文牧制度。这一条是功在千秋的功业,你不可轻视了。”
吴大澄跪地领旨之后,载深这就说到宝廷等人的差事:“宝廷陈宝琛,自即日起加南书房行走,随朕整理一些细务,文脉上的整顿,朕要亲自过问的。”
看着几个人脸上由衷的宾服表情,载深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下接见外国公使,经过“圣人设礼为何”跟今天“何为理学”的圣谕之后,总该不会闹出太大的风波来了吧,放长远去说,这对于明年开始的推行新政,也是有一定裨益的。
当然,如果倭仁能呼应一下,地方上再找出一两个合适的例子来,那就更好了。不过,这是强求不来的事情,载深明白,要在这么一个传承两千多年的文化氛围内,忽然的推行新政,不经过一番努力,那是不可能的。
比起什么整顿京师,掌握羽翼之类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细务来说,这个事,才真正的算得上是任重而道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