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了。
在载深的计算之中,慈禧那边尚未有什么反应——毕竟于被打的那位姓丁的来说,琢磨是不是要跟这两位打人凶手耗到底,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决定的。就算是有旁人在身旁撺掇,要下这个决心,也不是一个希图承欢宫中内侍的东西能够轻易决定得了的。
所以,倒是恭亲王先找了过来。第二天下学,叫人很意外的,从军机上头下来的恭亲王奕,亲自来接儿子载澂放学了,顺道也把载深接回了他的王府。
“李少荃说,报销的事,你要插一脚?”奕的脸上不好看,话也很冲。载深心里知道的,他这是对自己不通过他,和掌管户部的宝鋆就去直接查问户部司办有无包揽报销事宜的事,很有些意见。
这一条在意料之中,这两天载深只是通过总管内务府王大臣奕誴的路子,找了户部几个人来说几句话罢了。所以奕有些意见,也属人之常情。所以,赔了个笑脸过去道:“六叔,这话是李少荃的原话?”
奕一愣,怏怏的一摆手,将在书房门口探头探脑的载澂撵了开去,摇头道:“当然不是,李少荃哪能这么说话?是我的话,我是你叔叔,这话就重一点也不为过吧?”
“当然当然——”载深卸了他赌气的话头,起身正容一拱手道:“皇阿玛去的早,我又是打小就撵出宫来的人,从小就是个五叔照看着,做人上进上,当然是要六叔多多指点的。”
听他提起先帝,奕不得不陪着站起身来,听他说完这番带着些怨气,说来却平缓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话,脸上的那丝微怒不由得便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派对晚辈的包容,以及一番自悔之意,是啊,这孩子,原是亏欠他的。奕叹了口气,将载深按在椅子里:“是六叔说话重了,载深你莫往心里去。只是淮军报销事宜乃是军国大事,你实在不该……”
载深却不理他,仰头朝他一笑,抬手摇了摇:“六叔,你把我瞧成什么样儿了?我是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的人?我是那块材料嘛!六叔您坐着,听我跟你说明白了,你就不用朝我发脾气了。”
奕无可无不可的坐了下来,听着对面这个十一岁的侄子扯了好大一阵,初开始还抱着且听听看的心态,听着听着,却觉着不对劲来了。
“你是说这事儿,西边知道了?”
“昨儿前脚刚揍了丁浩,后脚李少荃就登门来访,丁浩后头少不了小安子鼓捣,载澂都没跟六叔您说起?”载深轻笑了一声起身摇头道:“六叔啊六叔,这事儿你不尽早了了,就最好尽早撇清,不然你信不信,西边什么时候想起来了,这就是整治你的一条罪状!上头对宝佩蘅是什么个看法,你不是不知道。”
上头看宝鋆,那就是只认恭王不认帝皇的主儿。户部但凡有任何不法情事出来,奕择的再干净,只要上头想追究你,你是怎么也跑不掉的。
奕前后一算,心头微微有些无奈,但还是有些不信这事情会发展到那么严重,在他看来,李鸿章尽管与丁浩有往来,那也不可能将户部包揽报销这种隐蔽的事情都敞开来说。而安德海在宫里宫外的路子,不至于连包揽报销这种事情都不知道。
正要发问的时候,载深补了一句道:“李少荃还说了,要实在不行,他自行找上头乞恩。”
“那不行!”奕立刻便断然否决:“前头湘军那是不得已而为之,长毛城内一把火金银烧的精光,就一个玉玺烧不掉,六叔你信?要报销只怕要出事,不报销的话,老这么着,那还要户部干什么?听凭掌兵之臣一张嘴好了。倭艮峰老成谋国,免于报销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是个只要面子不要里子的法子。这是恶例,往后断不能再开!”
“就是这话。”载深轻哼一声,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六叔你也得想长远一点,将来皇上亲政,一帮滚战功滚出来的红顶子……这会儿不敲打敲打,等将来有了事,你后悔莫及!钱银上的东西,更要管好,户部不能因为几个蛀虫就这么由着封疆之臣兵权财权一手抓去,朝廷问起来一笔糊涂账,这长久下来,唐末藩镇割据的情形还远得了?”
这番话隐然带了些告诫的意味,连带着也将宝鋆批评了进去。而奕居然没有什么抵触的受了,思索了片刻,苦笑了起来,摇头道:“载深,你想的太远了吧?”
载深这话当然不是胡说八道,用不了多久,事情就会向这个方向发展的。以两年后的刺马案开始,到将来的南洋北洋,直督北洋,江督南洋,分别成了湘军系统和淮军系统的禁脔,朝廷所能做的,只是下旨封人罢了。要擅自选系统外的人,马新贻的殷鉴不远,朝廷也栽不起这种封疆大吏死于非命的面子。
“六叔,你可不要不以为然,我话且说在这,这两年里,你等着看。”载深说着,就略一拱手:“六叔,我先回去了。李少荃的事情,这一趟你得卖我个面子。我不点头,请你这一关不要轻易就开了。”
尽管有些不以为然,但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加上前面对这孩子的一点点亏欠心理,奕当然会卖他这个面子。只是告诫道:“载深,你……小心着些。”
说要小心些的,当然不会是说路上小心些,两王府相距不远,路又太平,芝麻大的事情都不会出的。要小心的,当然是另一种危险。
宫里召见是在丁浩被殴后好多天了,春雨都下过了一场。慈安皇太后传下谕旨,召五六七八九几位大爷,加上载深这位小二爷,进宫听戏。
听戏自然是讲究个和光同尘,加上同治喜欢看武戏,太上铿锵铿锵的打得热闹,下头听戏的听的高兴。载深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一面跟慈安以及身边自己的老娘说些闲话,无非宫外的新鲜事情,偶尔捉弄两句五叔七叔,逗得慈安欢乐开怀。免不了的,边上的慈禧偶尔就会扔一两个白眼过来。
那也由他,反正载深想好了的,这一关天生是要过。你瞧我不顺眼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你就慢慢翻白眼去吧。
果然,散了戏,一家人说话的时候,安德海一句话,把事情给带了出来。那是慈安夸赞载深长的越发的健壮了,真不妄先帝给他封的一个晟字。安德海顺着这个话头就说了:“圣明不过母后皇太后,先头奴才出宫办事,就听外头传晟王爷是咱大清的武王爷,将来必定是个保江山的贤王呢!”
“嗯?五王爷,有我什么事儿啊?”奕誴装傻充楞的白了他一眼。
“哪儿呀,老五你这耳朵可真是……”看奕誴看安德海的眼神颇为不耐,眼看万一发作起来,小安子就要吃个哑巴亏,慈禧搭过话来调笑了奕誴一句,朝笑吟吟看着一家人说话的慈安解释道:“听说啊,五爷还有载深前儿个揍了个官,听说还是个御史?小安子,有没有这话的?”
敢情是这么着找我的麻烦,载深心头微微一笑,果然说的没错,只要慈安在,就没到你只手遮天的时候呢!怎么,想找老子麻烦,还得编这么一出,累不累的?
瞧安德海就要躬身回话,起身朝慈安一拱手,半开玩笑的在安德海头上扇了一巴掌:“去去去,我自个儿给两位皇太后说,不用你多嘴,一边候着去!”
“是,王爷您好好儿说,两位皇太后最是宽厚。没事儿。”安德海在一旁假惺惺的搭着话头,半是给自己台阶下,半是膈应人。
载深还没来得及瞟他一眼呢。边上坐着一直没吭声的同治忽然的就发火了,砰的一声把手上的茶碗砸在地上:“小安子!滚一边去!”
这一下气氛忽然就变了,皇帝一脸铁青,安德海犹自准备好了的一番便宜话不好说出来,只拿求援的眼神可怜兮兮的看向慈禧。顿时这位圣母皇太后也是一脸乌青了,呵斥着同治:“你要干什么?好好儿说话!”
“是。”同治应了一声,低下头去,载深踱步到他边上,轻轻碰了碰。皇帝转过脸来,无奈绝望的表情一览无遗。载深明白,这就是为什么天子至尊,将来会要去到花街柳巷才能寻找到生命的真趣的原因。
“传轿。”兴致大扫的慈安忽然开口,显然也是不高兴了。面无表情的起身,吩咐着自己的侍女,一面就要走人。
这一下,几位王爷立时都跪了下来,恳请皇太后留步,尽一日之欢。
“你瞧瞧,都是你扫的兴,还不去求求母后皇太后?”慈禧数落了同治一句,一面朝慈安迎了几步:“姐姐,几位叔叔都在,您就留着大伙儿说一会子话嘛。”
这面子不能不给了,慈安努力平缓了心中的郁闷,转过脸来已经是一脸平静,坐回到椅子上道:“都起来吧?载深,你给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个事儿?”
打丁浩的事,说起来简单,载深几句话把事情说完,等待着慈安一句发落,这个事儿就算了结了。
“这事儿我也得担责,毕竟动手我这个五叔也有份。”奕誴讲义气,跟慈安求着情。
“嗯,你是有责任。我常听先帝说,言官乃是朝廷耳目,你们身为近支贵胄,犹如国家之手足,手足打了耳目,说起来也算是自家人窝里斗,不光彩。载深,你年岁大了,怎么倒比从前淘气了啊?”慈安这番两份嗔怪八分溺爱的话一说出口,载深心里就明白,丁浩这家伙一顿打,算是白挨了。
“妹妹——”慈安摆出大家长的样子来,转头朝徐佳氏看了一眼,又跟慈禧道:“皇帝今年十三岁,载深也有十一岁了,你们说说,是不是得找个人替咱们管管了啊?”
这话一出,慈禧是哭笑不得,几个王爷却都是喜笑颜开起来,就连同治也是脸上忽然一红,低下头去。唯独载深会了一阵才明白过来——慈安这是要给自己找老婆了!
满洲大家族管教家里顽皮的子弟,最有效的法子,就是给他找一门精明利索的媳妇儿,如今慈安这么一说,摆明了就是袒护载深这一遭事儿,找媳妇的说法也说明了的,就是家里孩子调皮,靠不到国法的边!
呵!早知道打人还有这么一桩好处,咱早就动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