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天府文明
然而,“盆地”却并不能说明巴蜀文化的全部内涵。巴蜀并不仅是盆地,巴蜀也并不仅有盆地文明的种种特征。巴蜀多山,山岳雄奇壮丽,巴蜀多水,江水绰约多姿,巴蜀幅员广大,其中囊括了平原、高原、丘陵、山地、草场等几乎所有的地貌,既有南方的青翠秀美,又有近似于北方高原的阔大雄浑。多种地理条件又孕育着多种的资源,川西平原土地肥沃,为长江流域最重要的经济区之一,川北盛产丝棉,川南矿产丰富,川东以橘、茶、烟、麻闻名全国。可以说,除海货之外的绝大部分物产,在巴蜀都可以找到,这在其他省份是很难比拟的。我们常以中国“地大物博”自诩,其实,真正“地大物博”的区域是在巴蜀,巴蜀仿佛就是一个缩小了的精致的“中国”。
就这样,巴蜀地区获得了一个光荣的称号“天府之国”。据史家考证,“天府之国”一说最早见于《战国策》,指的是关中地区,到东晋《华阳国志》已把天下首富之称号移至蜀地,最后是诸葛亮在著名的《隆中对》里慷慨陈词:“益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至此之后,“天府”便成了对巴蜀地区的专称。
盆地的巴蜀是僻远、封闭的,天府的巴蜀却又“人富粟多,浮江而下,可济中国。”天府的文明成果历来滋养着中华。历史上的四川常常成为“王业之基”,秦举巴蜀,后并六国。刘邦任萧何“留收巴蜀,东定三秦。”“隋人席巴蜀之资,为平陈之本。”唐、宋两代都以巴蜀为基地分别抵御过吐蕃、南诏及金、元等少数民族政权。到了现代,在八年抗战之中,巴蜀又成了击败日本侵略军的大后方,“天府之国”以其博大和富有收容并养育了中华现代文化的精华,它先后接收了西迁工矿企业611家,高等院校48所,派出应征壮丁302.5万人,占全国应征总数1/5,民工四五百万人次,粮食8443万市石,占全国征粮总数1/3,负担国家财政支出50%,难怪当时的国民政府也在其迁都令中旧话重提:“四川古称天府,山川雄伟,民物丰殷。”一家很有影响的报纸在《社论》中说:“四川在中国,绝不是一隅之地,它在中国民族发展史上有光荣的地位。”
“天府”对四川人和中国人的滋养当然不仅仅是在物质方面。物产的富庶和山川的壮丽都让出蜀的川人倍感自豪,让入蜀的客人振奋不已,这更显出了天府文明在精神层面上的价值。河南人杜甫眼中的巴蜀是“川岳储精英,天府兴宝藏,”成都的梅景让浙江人陆游陶醉了:“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川西平原的美景抚慰着现代作家叶圣陶的乡愁:“锦城晓雨引新凉,聊作清新适莽苍。沟浍贯贯怀蜀守,田畴平旷胜吾乡。”抗战时期的生活是困难的,但在刚刚入蜀的叶圣陶看来,也足以让人满意了:“此间生活便宜,肉二角一斤,条炭二元一担,米七元余一担”,“昨与两位书店朋友吃馆子,宫保鸡丁、块鱼、鸭掌鸭舌、鸡汤豆腐,大曲半斤,饭三客,才一元八角,而味绝佳,在苏州亦吃不到也。”“八九角可买一鸡,五六角可买一鸭”,“大约每日买菜,七角钱已吃得很好。”当然,四川文人也就更容易生出对乡土的固恋乃至矜夸之情了。苏轼在陕西任职时回味过故乡眉州的踏青盛况:“歌鼓惊山草木动,箪瓢散野乌鸢驯。”得知唐玄宗亡蜀避乱的消息,李自大感自豪,挥笔写下了《上皇西巡南京歌》,其二云:“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一位天府中人的特有的自足心态跃然纸上。
对“天府”的固恋和矜夸也表现在了现代四川作家那里。出蜀北上的郭沫若、林如稷、阳翰笙、陈炜谟、何其芳、方敬等人都感叹过北地的荒凉和衰落,同时不断涌起阵阵的乡情,他们都以天府的景物模式和生活模式去衡量外省。何其芳将北方称为“沙漠地方”,阳翰笙对北京的名胜香山不感兴趣,他说:“看过乐山大佛,来看这小小的卧佛,只觉得他又小又不合比例,表情也呆板;看过新都宝光寺的五百罗汉,再看这里的塑像,便不愿多停步。”在郭沫若看起来,北方和江南的建筑都近似于“坟墓”,甚至“这江南地方的城墙也没有壮美的观感。四川的城墙大抵是用红石砌成的,决不像这江南地方的一些灰色砖块的颓垣。”相反,一谈到故乡的风物,郭沫若就滔滔不绝,他细说嘉州城的风光和文化,引征山东人王渔洋的评价:“天下之山水在蜀,蜀之山水在嘉州。”最后,又不无自得地提醒我们:“这可不是四川的嘉定人对于他的故乡的阿好语了。”
如果过分偏执于“天府”的目光和眼界,自足到自大,那就是可笑的盲目了。通常都把川人的自负和矜夸称为“盆地意识”,其实,对这些川人来说,足以让他们踌躇满志的倒不是盆地而是天府,盆地意识的实质是天府意识!
当然,在历史发展的某些特殊时刻,天府中人的自得也还有它一定的价值,比如在抗战时期,为了强化抗战到底的信心,从政府当局到普通民众都曾竭力寻找、想象着“天府文明”的伟大,这类活动贯穿在了地理学、历史学、考古学、社会学等等诸多的领域。
有人提醒我们:“四川为一完美之盆地”,“冬季寒风不易侵入,故水绿天青,气候特为和暖”。“因岩质疏松、土壤甚厚,山坡皆开为梯田,甚为沃美。”这是地理学的考察结果;又有人旧事重提,“史称:‘秦惠王西并巴蜀之地,立为蜀邵,秦益富强,东向而定中原。’这第一个世界大帝国的完成,即得四川之助力。”这是历史学的检阅。更有“入蜀”的考古学家,致研于川西平原的出土文物,首倡“巴蜀文化独立发展说”,考古学上的“巴蜀文化”一词由此诞生。
现代四川作家和入蜀的外省作家都曾受惠于天府的滋益,对于天府文明他们不能不是深有感情以至于自豪矜夸的。